第一卷:默認 第585章 戰火(下)
監藥司裡有關于應征的事宜在法正操辦下,極快落實下來,朝廷終究還是走到了全面募兵這一步。
一心向着朝廷的法正,就在監藥司裡,動員之勢已經開始了,無外乎是他接到了朝廷在去年年底時加急送來的旨意,具體細節除了法正本人外人無從知曉,正因如此,令得許多監藥司内的官員屆時紛紛露出擔憂緊張的神色。
逢人見面便會打聽法正平日裡的行事細節,緊接着大大小小的團體會湊到一塊推敲,然後互相安慰尋得一絲安心,并将局外人排斥在外甚至刻意封鎖了這些瑣碎的小道消息,要他們花上銀錢才肯往外透露一點。
自語清流的這邊,多是年輕一派的文人,在法正接管監藥司以後曆經兩年,全面動員,效率比蕭正在位時要快上三倍不止,換來的,是所有人的疲相難掩,以法正雷厲風行的手段,是完全不會縱容手下偷奸耍滑的。
而清流的這批人,在标榜自己的時候十分賣力,落實到勞務上,也的确是盡力的,并不是口頭說說而已,年輕一輩,使得他們看上去比剛加入監藥司時老了十幾歲,銳利不在。
郭舟就是屬于清流這邊的人,他這幾天很是惶恐,逢人就打聽募兵的事,他是個開竅的人,清楚朝廷手段。
民間,強征早就在明裡暗裡開始了,他生怕被兵丁抓去,不過,看着自己的這身官服,又似得到慰藉,一到下值時間他就往家裡跑,彼時,他的兒子已經快三歲大了。
“李執筆,我們肯定不會被強征上去的吧?”
這是郭舟問得李幼白最多的話,在他看來,自己其實還是算個官的,可不是吏,要打仗肯定是兵丁先上,兵丁沒了,就抓百姓,商人,三教九流,再不濟就讓小吏上去,理應是算不到自己的。
李幼白很清楚對方是想在自己這裡得到安慰的話,但那樣自欺欺人的話語在被打破時可是會讓人很難過的。
她隻是搖頭回應,沉聲說:“北方已經打四年之久,朝廷和魏國一直在耗,如今我們這裡要見底了,朝廷前線真若缺少人手,這步棋其實并不能緩解多少頹勢,不過也是能讓人看到希望,到了這一步,距離戰争結束真的已經不遠了...”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李幼白是微微笑着說出來的,郭舟見後愣了愣,木讷的點點頭。
戰争結束,聽起來就像不存在之中的事情,從秦國兵發天下,齊,楚,趙,韓到魏國,綿延出來的戰火幾十年間從未停息過,好似是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今年北地突遭大雪,尤其是都城府最為嚴重,往南而下,以中州城為邊界,左右兩側的城市也跟着接連受災,顆粒無收不說,許多百姓在嚴冬中喪命,哀鴻遍野,數量不可測算。
新年已經過去有半個多月了,和往年相比年味很淡,更重的是惶恐的人心與對災難的恐懼,彼時,朝廷的手段還沒有真正全部展現落實出來,同時還在積極赈災安撫民心,一切都還算安定。
寒風凜冽,大雪呼嘯着席卷大地。
一片巴掌大的雪花落在總府衙外大門外石階上,不過眨眼須臾,立刻就有小吏上前一步清掃幹淨,塵埃不染。
馬蹄與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遠遠就急忙跑了過來,停在門前時車夫趕緊止住馬步,不等他回頭,坐在車廂裡的老官就飛也似的跑下去了,大步走到門前,向門衛亮明身份後得以進入其中。
總府衙内的值房裡,被堆滿銀炭的白雲銅火爐正燒得旺盛,紅彤彤的光芒透過縫隙鑽了出來,暖成一片,可挨着北面主位那張黃花梨木的座椅上,坐着的陳學書心裡卻是一點兒也暖不起來。
每年他都會面臨同一個問題,而今年問題卻多了一個,而且還是死的,早晨回來以後,他就一直坐在這裡不曾動過,直到有内侍出聲提醒,他才驚覺天已經快黑了。
忽然,值房的木門被人推開,一陣寒風湧進,滿面急色的老官氣喘籲籲跑了進來,幾乎是跌撞着沖到陳學書身邊,他臉上沒有多少血色,幾乎是緊張與憂愁的将懷中信報遞出。
陳學書接在手裡仔細看了一遍,良久,出聲問道:“此次北地大災,我們南州府受到波及不淺,受災死亡人數幾何?”
老官謹慎回應說:“整個南州府,總共死亡人數為三百七十人。”
陳學書放下手中信報盯着對方,像是知道結果,沉着氣冷聲道:“實際呢?”
“實際...實際死亡...四萬六千人...”老官聲音越說越小,最後整張老臉都低下去看着地面。
“百姓難啊!!”
陳學書閉上眼長歎一聲,而後将信報放下,神情也更加端正嚴酷起來,請對方坐下後摸了摸發白的長須,鄭重道:“民間有災,我們不得不赈,但朝廷重心在北且先讓百姓等上一等,此次我們南州府,需要湊配出十五萬軍源投入軍中北伐魏國,這是朝廷的死命令,不能變。”
“這...”那老官大驚,眼睛瞪大如銅鈴。
整個南州府總人口也就三十萬不到,而且,這些年陳學書還刻意籠絡外商發展商業增加可持續勞動人手,使得這些年各地人口都有緩慢上升的趨勢,但一下子就要抽掉十五萬,很多地方可能一下子連人都沒了。
“這...恐有不妥,妻離子散事是小,若是激起民變,我們可就難逃其咎了。”老官擦了擦臉上熱汗,心有介于。
“亂不了!”
陳學書擺手,從座椅上起身,端着茶盞走到敞開的門邊吹着冷風,透着熱氣,“南州府商戶衆多,要錢有錢,要糧有糧,朝廷走到今日地步,不是我們能夠改變的,他們可能會有一批人跑,但那無所謂,等朝廷證明的法令下來,誰都阻擋不住!”
“那依知府大人意思...”那老官試探道。
陳學書揣摩着茶盞上精細的花紋,眼底流過思索之色,一會後,回過頭來指點說:“災要赈,但不能全赈,軍中要人,那我們就給他們人,以我的名義書信蓋印一封抄錄下發到各個南州府城縣鎮的富戶家中去,他們若是不想自己的子嗣到前線填充溝壑,那就幫我出糧,幫我尋人,如若不然,等朝廷正式的強征号令下來,我也保不了他們。”
那老官張了張嘴,話語出來,他已經完全明白陳學書的意思與做法,以征代赈!
州府内的其他官員難以控制不好說,可讓富戶們花錢買命出力,他們絕對是很舍得的,連環推行下去,官吏隻要認為自己不會是強征對象,就會大力氣對準外人,而在這一時刻,官吏與富戶加起來,就絕對能瞬間将整個南州府撬動。
幾日後的夜晚上,月光被厚實的雲層掩埋,點點星光灑落,有軍隊頂着風雪入城,重騎鐵铠,雪花簌簌從鐵水浪潮般奔來的騎士身上掉落。
象征着龍骧衛的旗幟在風裡搖動烈烈作響,由北路下來的主将燕寒川騎在馬上帶兵一路入了城内營陣,散兵修整,傳令後翻身下馬走進帳中。
先一步到達此地的馮劍端着熱酒上前,等對方一口飲盡後,便幫忙将其身上重铠脫下。
“南州府現在總共集結多少兵力了?現在是初春,初夏來臨之前所有人都要在北地彙合刻不容緩。”
燕寒川吐着酒氣一臉精神,坐下後立刻發問。
他合氣流七品人道境,主修髒腑心器,酒水毒藥一類難以侵蝕入體,并且,邁入七品後的合氣流武者已經不會再畏懼嚴寒酷暑,适應力極其強悍,身為秦人,面對冷酷冰寒的北地,對他沒有絲毫影響。
“形勢這般迫切?”
馮劍把重铠披在木架上,聽聞時驚訝了一下,本來南州府兵源就難湊齊,還如此追趕時日,投入戰場之後與魏軍和衆多反秦聯盟交手,怕是一擊即潰。
“昨日我已與那知府問過,目前僅有五萬,想要湊齊,估計還要一個多月,此時間我們不如暫且原地操練提整士氣,否則這群草包上了戰場,非被那群魏國人一把火全點了不可。”
“五萬嗎,還是慢了。”
燕寒川左額角延伸至下颌的刀疤被皺起的眉頭牽動,顯得憂慮,他嗓音冰冷,蓋過了營帳中火盆内炎苗的溫度。
“如今初春已過,所剩時間不多了,我們的主要優勢隻在夏季,北路沙溪縣西北方的臨阆坡一帶,以墨家為首的反秦義軍已經逼近過來了,想在夏日來臨前做最後一次試探。
這批人多是綠林江湖出身,更有從馬莊而來的嗜血刀客,實力不容小觑,從地圖上看,他們想從側翼包抄過來與黑風嶺的宋義聯合繼續損耗我們的兵力,而我們的主要部隊還藏在後方未有動作,此次我是帶着觀是音的命令下來,這陰陽家的女人在怎麼走我不清楚,但依照她的做法,我看,這部分人就是要消耗在臨阆坡那塊。”
馮劍仔細琢磨,神色也當即冷下,滿臉不可置信,“可是,可是他們上去就算能拖住宋義和墨家的人,主力不來,最多也是打個防守,到底還是作繭自縛,豈能白白犧牲他們的性命。”
“這是戰争!!”燕寒川忽然喝道。
這一道聲音渾厚,從燕寒川的嘴裡發出,連他整個身體都在發震,營帳外,所有人心頭都伴随着震顫一下,視線紛紛朝這邊投射過來,竊竊私語,沒說得多久,就被前來領隊的各級領長給喝止了。
馮劍張着嘴,隻覺得嘴巴幹澀,喉嚨裡還有話可此時已經完全說不出來了,隻能點頭重重嗯了一聲。
燕寒川坐在堅硬的椅子上沉默了好一陣,直到漆黑的天色安靜得隻剩下呼呼風響,馮劍才終于聽到他的話語響起。
“陰陽家冷荼與觀是音不是泛泛之輩,背後還有東皇太一坐鎮,先皇所言,此乃天佑大秦,此戰必勝,為天下謀福,死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都是值得的。
你跟了我最久,應該明白我的意思,這次前來中州,一是催促,二是還要選些肯忠于朝廷的江湖高手,三是調配糧草軍火藥材北上,已經到最後時刻了,我們大秦武将雖多,可也不是能随便禁得住消耗的,這支十五萬人的隊伍,要有高手坐鎮免得打起來軍心不穩,第一第三都是我做的,第二條,你幫我去尋人。”
聽到陰陽家的名号,馮劍心神都安定些許,說的倒是沒有錯,死再多人又能怎麼樣呢,與他的關系并不大,陰陽家知曉天文過去未來,物色卓絕之人引領大秦前進,又身在其後左右時局,他這一小卒想那麼多作甚。
“将軍,能用的江湖人幾乎都已經投軍了,剩下那些幾乎都依附在各個商賈世家手中,我們是否還能強令行事?”
燕寒川坐直身子,聲音裡仍舊是像這冬天一樣冷漠,“商人于我們而言算得了什麼,能來最好,不能來就别與他們客氣。”
說完,揮了揮手。
馮劍從營帳裡退出去,擡頭,仔細回憶剛才将軍說的話,想起自己從都州城一路下來,從都州一直到南州,視線裡所有的一切,蒼茫大雪覆蓋天地。
背井離鄉,攜家帶口的難民在呼嘯不止的寒雪中消失,在風雪裡倒下,辯證一尊尊冰雕,饑民們互換了孩子,分而食之,更多失去家人的百姓,随後不久便重蹈覆轍,就算千辛萬苦逃難來到南州,迎接他們的...
馮劍的目光落到殘酷無情的軍營裡。
這是戰争。
人們的希望,僅如渺茫星火...
李幼白預料過這天會到來,隻是沒想到,強征令下來會是被一片恐懼所替代,雪還在慢慢下,今年的冬天,離開得比往年要遲上許多。
四處遊說的兵卒,富商手裡的說客,府衙裡的小吏在街上遊蕩,一家家去敲門,天還很冷,李幼白出了門就看到這副景象。
南湖書院的門已經關了,大班的那批孩子已經畢業,成績沒過關的孩子留在了小班繼續學習,她在考慮,還要不要繼續招生,而看情況估計,這兩年下來,無論是百姓還是商戶肯定都不會好過了。
想法在腦海裡轉了一圈,然後作罷。
監藥司裡,法正作為朝廷的忠心大臣已經開始動員,許多在職官員口頭支持,實則一個報名參軍的都沒有。
而民間裡,呼聲最高的就是打仗當官的先上。
排斥抓民力參軍人的有不少,當然了,這部分都是迂腐書生之流,不能代表全體百姓,讓衙門稍加派人一查,這種聲音立馬就沒有了!
整個監藥司能做的事情不多,兩年前,法正上任監藥司長,執行軍藥一體,嚴酷執行,幾乎成倍增長的丹藥數量,所消耗的相應藥材,讓整個南州府的官府幾乎消耗一空,再無藥材可用,而這一天,或許也是法正預料到的。
早晨的會議法正說明了監藥司的情況之後,空閑下來,衆人心頭的惶恐陡然升起,郭舟還是一臉擔驚受怕的樣子,見到李幼白時,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有些失态的抓住了她的胳膊。
“李執筆,我們...我們肯定不用去打仗的吧,朝廷還有那麼多将士...各個都那麼厲害,還有...還有很多老百姓呢,他們也很能打的啊...”
郭舟的聲音發顫,這是他變為人父後的樣子,這就在他說這句話的前一天,朝廷,就已經開始在街上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