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587章 強征(中)
江大寶躲在房屋裡,視線透過窗紙看向外頭,望着鄰家男丁被陸續抓走充軍,心中慶幸就越加高漲。
人高馬大的兵卒騎着馬遊走在街巷上,随手一指,兵卒便蜂擁上去,連拖帶拽,一連串帶走,想要反抗或者逃跑的人都用鎖鍊扣押,在有異動,就是拳打腳踢了。
上層朝廷的旨意與命令可能是溫和的,然落實到執行人的手中,或許就不會那麼溫柔。
軍卒們邊打便說了點什麼,這些人從起初的抗拒在到沉默,僅僅是幾個呼吸的時間就發生翻天覆地變化。
江大寶啧啧發笑,他回頭看了眼自己的婆娘,得意道:“瞧見沒有,若是當初沒跟蘇縣令打拼,今日被抓走的就是我了!”
婦人心有餘悸的跟着望了屋外一眼,臉上也滿是饑慶幸的表情,嘴上沒答話轉頭去了兒子房間,沒過一會就傳來說教聲。
江大寶收起目光不在去看,朝廷征兵,有蘇尚給撐腰,跟自己就沒有什麼關系了,轉過身去,也進了兒子的小屋。
自從生活平靜以後,拿着蘇尚給的賞賜,江大寶如今已經是個富戶,置辦了一些田産過上了殷實的日子,但以前的生活習慣保留下來,除了置辦嶄新的衣裳,住宅吃食以外,最多的花銷則是用在兒子讀書這件事上。
不過,也正因如此染上了一個很不好的臭毛病。
寬敞的房間中,學着文人墨客的布置,瓷器,書畫,風雅古舊的屏風與陳設,讓一個小孩的房間顯得不倫不類。
而一個八九歲的小孩,正穿着合身的長衫,手裡拿着一把木劍上蹿下跳,毫無章法的揮來揮去,不管撂在桌案上的筆墨,在房間裡嗚嗚渣渣自娛自樂起來。
等到娘親進來指責,他便據理力争,頭頭是道,高呼說堅持要做一位劫富濟貧的江湖大俠。
婦人的态度并不強勢,兒子沒有絲毫退讓,說着說着婦人又傷心起來,等江大寶進去時,兒子立馬就停下了動作,相比與娘親,他更害怕父親。
“韓先生交代的課業你做了沒,整天沒個正形,還當大俠,當大俠能吃上飯?給我好好跟韓先生念書,下次再讓我看到你玩這東西...”
江大寶指了指兒子手裡足以能夠以假亂真的木劍,喝道:“下次在玩這種東西,手給你打斷!”
兒子低着頭不敢吱聲,可等到父親說了那麼過分的話,他擡頭不高興的喊道:“我才不要讀書,讀書的人那麼多,也不見有用處,爹爹你賺的這些錢又不是靠讀書得來的,還不是靠武功,我就要練武,以後當大俠,高來高去,還怕吃不上飯!?”
江大寶聞言目眦欲裂,怒火攻心,擡手就是一巴掌呼在兒子臉上,上陣殺過人的手勁就是不一樣,打得小孩子原地呼啦轉了一圈,直冒金星,手裡的木劍也都飛了出去。
婦人驚呼一聲,趕緊上前抱住兒子查看他的面頰,很快,紅腫起來,她眼中滿是責怪的看向江大寶,“說話就說話,你打兒子幹什麼!”
江大寶指着母子兒子,氣不打一起出來,家裡老人聽聞動靜,也連忙從偏房進來,見到這一幕以後,也都心痛的過來把江大寶隔開,生怕他再打孩子。
“婦人之仁!”
江大寶隻感心力憔悴,罵了這一句之後,他恨鐵不成鋼的說:“你是我兒子,我是你爹,難道我會害你?真以為讀書沒用?你看外邊,韓先生讀書人出身,寫的那本三國演義,整個南州有多少人認識他!再看蘇縣令,她家裡本來就是有錢人,還不是要讀書,考進了朝廷,你看看那些不讀書的,你爹我,還有那個祝家的公子,你吳保叔叔,我們在做什麼?還不是給蘇縣令賣命,知道什麼是賣命嗎?”
江大寶說着說着就感到疲憊坐下來,前兩年跟随蘇尚殺人,落下一堆傷勢,哪怕痊愈也有不少病根,身體各處絞痛,他語氣慢慢緩和了,視線再次看向窗戶外邊。
“讀了書,就是别人給你賣命,而不是你給别人賣命,連做事都不用髒自己的手,你能懂嗎?外邊正在四處抓人,像你這種,學了武,到時候抓去打仗,面對成百上千上萬人,你就算想跑都跑不了,好好讀書,當了官才有出路啊...”
面對陸續下來的征令,遠在中州的相公肯定知道,為何沒告訴她,蘇尚想着,理應是無法改變的事情了。
難道她還能叫全城的百姓躲起來不成,她站在縣衙大門外,看着成排成排的百姓從她身邊被軍卒扣押着走過,無助與哀求的眼神,讓午夜熟睡之中的她猛然睜開了眼睛。
“呼呼...”
蘇尚大口呼吸,木然又哀傷的盯着簾帳内中央的花簇,雨已經停了,屋外清冷的月光漫過紙窗落在屋裡。
她緩緩起身,随手取了件挂在架上的素衣遮住胴體,推開房門出去,初春夜裡清寒,冷風迎面,她聽着極緻安靜的微弱風聲,往常夜裡的吵鬧與喧嘩,在軍卒退走以後陷入死寂般的安甯之中。
蘇尚的身子無力一晃撞到身後木牆,她深吸幾口氣慢慢蹲下抱住自己,耳邊,響起兩年前相公在祝家莊時對她說過的話。
“往後你就知道,不甘心的事隻會多如牛毛...”
蘇尚深感無力的閉上眼,這條路,原來相公早已走過了...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對天下而言,人禍要比天災更為可怕,國破家亡,改朝換代,帝國的衰落與興起,在這些事件面前,任何人都會顯得渺小,不起眼的一個事件,一場動亂,卻能改變大部分人的一生,而在史書裡,也僅僅是落墨下的寥寥數筆。
無論如何悲慘與恐怖,這些事情仍然無法打斷人們的生活,該吃飯的還是要吃飯,該睡覺的也還是要睡覺,生理需求是無法被任何事務打斷的。
近乎狂熱的征潮過後,到得月中,初春已經過去,各方動員之中,為期甚短的以征代赈算是落下帷幕,街道上空靜無比,化開的雪在屋檐上變作透明圓珠,顆顆墜落在地。
早晨天色大亮,李幼白沒有前去監藥司當值,各部都沒多少人當值了,除了維系府衙運作必須前去的老官以外,很多地方完全就是個空殼,征兵,連朝廷自身都有影響。
小瓶兒早早起來,身姿輕盈,拿着木鏟将漸漸融化的雪沫鏟走,掃開,不時往李幼白的院子看去,确認有沒有呼喚自己。
不偏不遠的庭院裡,古樹在寒風中還沒能冒出新枝,枝幹上,一滴滴水珠落下,光影四散,李幼白站在古樹前,手裡的無求劍伴随滴下而落的水珠瞬間揮斬而至。
古樸淩厲的劍鋒瞬息劃過晶瑩剔透的雪水,引動氣流在空氣中發出斬切的破風之聲,這滴水珠在劍音之下變作兩半,被劍鋒裹挾着飛滴出去彙入庭院的積水裡。
李幼白吐了口濁氣,臉上盡是苦惱之色,盡管無求劍的材質與鍛造手法,比無名劍勝出不止一籌,可用起劍術來,還是差得太多,尤其是作為主手劍使用,速度與威力完全比不上無名劍。
開穴,練武,習得心法與外體之術,每一層境界的提升都能夠使招式威力大幅度提高,境界好比人的肉身,又似裝水的碗,限制了能夠承載的水量,多滿則溢。
而當初林婉卿給予她的白蓮劍心訣算不得頂級心法,如今她是禦體流五品巅峰境,若是境界到達六品,這門心法所能承受的内力上限也就到頭了,往後武學若是好像有提升,就隻能将重心放到其他武學上。
現如今,她發現自己用無求劍揮劍的速度比無名劍差得太多,哪怕是用另外兩把劍,也始終都是大差不差,完全發揮不出自己極緻的出劍速度,沒有使用無名劍時,那種渾然于一體的感覺。
“說不定是其他劍用不習慣...”
李幼白沉吟片刻,正想在琢磨一下武功的事,小瓶兒就過來說知府大人前來拜訪。
移步來到正堂見到這位知府大人,上一次面對面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情了,李幼白有點記不太清,畢竟跟自己不熟,沒必要特别去記憶。
陳學書今日穿着便服前來,他看了下宅子中的布置,來時也差人打聽過眼前這李白兩年間的所作所為,加上初次認識時對方表現出來的樣子,卻還是很符合自己的印象。
是個有抱負很有想法的年輕人,這類人,往往最好差遣了。
“見過知府大人。”李幼白恭敬行禮。
陳學書擺擺手讓李幼白不必客氣,他尋了個位置坐下,用一種十分随和的态度與李幼白攀談起來。
“如今各地官府大部分都已停罷,今日你我交談,不屬于公務,不必太過公式。”
李幼白笑說:“陳前輩似乎話裡有話。”
“李公子當真是文武醫三全之人,不愧是中州城裡年輕佼者。”
陳學書的老臉上綻放出笑容來,随後面色稍稍闆正,“開春的那些天,朝廷正在四處征兵,到如今,幾乎已經是到強征地步了,不僅民間受到波及,就連老夫自己家中的那些兒孫也都要随軍北征,随時準備為國而戰...”
“李公子身在商賈世家,應當是比較清楚的,每到這種局勢紛亂的時刻,就要有人站出來表态,如此才能安撫衆人,穩住各方人心。
哎,此次雪災,百姓苦不堪言,遇難者不計其數,其實說,他們進了軍中,不見得不是一件壞事,民生多艱,朝廷想打老夫是無力阻止的,隻能盡些綿薄之力讓百姓盡量好過些...”
陳學書說得情深,惋惜哀歎,說到民生多艱,自己無力阻止朝廷挑起戰事時差點落淚,他作勢擦了擦眼角,繼續道:“百姓出了人,官府出了人,兵源還是沒能湊夠,李公子應該知道,商賈世家,大多有江湖好手,武力高強之輩,一人能頂幾十甚至上百普通人來。”
他說完後頓了頓,語氣嚴肅起來:“軍中過來向老夫要人,能給的老夫都給了,民間裡,不能繼續征了,要給婦孺老幼留些活路,既然武林高手能抵得上幾十上百人,所以老夫拉着臉皮前來,希望李公子能明白老夫的無奈,百姓的困苦,請你做個表率為蘇家出征...”
李幼白沒有說話。
陳學書說話時頭顱微微低下,眼角餘光掃了李幼白一眼,見對方不為所動,便又悲戚的改口說:“老夫此舉實屬無助之舉,今日哪怕不來尋李公子,老夫也要去别家要人,無論如何,總是要湊夠人數的。
老夫知道商賈世家的子弟很多,但那都是各家的心頭血肉,蘇老爺故去不久,他膝下兒女,也就蘇小姐最有出息,實話說,商人之道實為小利,家國之道才是大利,老夫與蘇老爺平時亦師亦友,哪怕他是個商戶出身的人,也時常會感慨蘇小姐為官時的作為,若是蘇老爺還在世間,也會希望李公子能體恤蘇家,給蘇家那些沒有多少能力的後輩,留一條活路吧...”
李幼白緩緩閉上眼睛,倘若蘇老爺子還在,他定然不會讓她提蘇家出征,她與蘇家的關系看似深刻綁定,實則也就僅有蘇尚而已,其他人無所謂的。
一名合格的商人,不是偷奸耍滑,投機取巧,而是要等得與人進行等價的利益交換。
實則在蘇老爺子死前,他拜托自己照顧好蘇尚,算起來,他死了還欠着自己一份人情呢,又怎麼會不恥開口讓自己代蘇家出征呢...
臨近晚春,中州城降下今年的第一場雨來。
彼時民間的格局,在大規模征兵後便會頃刻發生改變,士族,豪紳,對于百姓的盤剝,可能會到達頂峰狀态,男丁被征走,家裡缺少能夠硬氣的人,對大部分家庭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
雖說大部分都是被征走參了軍,官府會對這些家庭給予關懷與優待,那也是短時間内的事情了,時日拉長,和久病床前無孝子差不多一個模樣,真要盡心盡責去維護百姓軍屬家庭的利益,不現實。
雪花融開的這一天,李幼白撐着油傘,前去港口尋找範海琴讨論起征兵這件事。
大規模征兵以後,無論是商業還是農業體系,都有着莫大影響,特别是範海琴的工廠以手工與機關輔佐生産的鍊條,在男丁被征走以後,短暫停工了兩日,又慢慢恢複起來勉強維持運作。
範海琴在中州港口有一個小工廠,主要用來生産款樣,由于較為簡單所以量産的速度很快,等到一定數額後便會裝船南下運往泗水縣進行更精細的改工與縫制。
前者是不需要多少技術含量的,但卻需要男子壯力來操縱機台,女工負責款樣的手工制作,如今男丁全部被征走,無疑是對工廠的運作造成打擊,先後招了一些女工過來操作機台,然而效果并沒有那麼理想。
大部分中原女子信奉的那一套規訓,在新時代的革新前,落後得像隻荒野裡的母猴,隻會拖累後退,可要是範海琴不雇傭她們,離開這裡,其他地方的待遇隻會更差,不滿與言語經濟壓迫常有,若是碰上色胚,那連人身都保不住。
李幼白從馬車上剛剛下來,打着傘,那位金發碧眼戴着眼鏡,一身得體女士襯服的大姑娘就快步從小工廠裡奔出,一把拉過她的手朝大河邊上的倉庫走了過去。
“怎麼了?”李幼白很是不解。
範海琴将她帶到庫房的大門外才松開手,滿臉審視的不解道:“你怎麼回事,為什麼要去打仗,你知不知道,打仗是會死很多人的,我聽說...我聽說武功再好的人,去打仗基本都沒能回來...你知不知道啊?”
李幼白愣了一下,原來她答應陳學書的事那麼快就傳開了,也正常,不然陳學書可沒那麼容易撬開其他家族的嘴。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李幼白收起傘,抖了抖傘葉上的水,看起來并不是很在意的樣子。
她不答應,蘇家其他人就要被官府抓去,這些大族鬧起來,蘇尚身為族中之人必定受到牽連影響,屆時蘇老爺子死掉的消息就傳到蘇尚耳裡了。
蘇尚還走得不夠遠,飛的不夠高,自然,這也僅僅是眼下的事情,此戰本是必勝,她考量的,是今後朝堂裡的事,多認識一些軍中的人,對今後的蘇尚來說有好無壞。
她這麼細想思考着未來的事,落到範海琴眼裡,就成了有話不說的樣子了,她感到煩躁,二人關系算得上好,可偏偏對方又有很多事情不對自己明說,從是藏得很深的樣子,她不喜歡被隐瞞與操控的感覺,不然,她也不會從馬莊裡跑掉。
“你不說就永遠都别說了,誰在乎你啊!”
範海琴冷下臉咬着下唇大聲說了句,她轉過身看向水流奔騰翻湧的大河,聽着雨聲,又感覺很難過的開口道:“工廠裡缺人呢,泗水縣那邊也肯定受到很大影響,我要下去一趟,你不去行不行,陪我下去看看。”
李幼白看了她一會,搖頭笑道:“你已經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大人了,沒有我陪着你能夠解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