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600章 冷鋒無情(七)
屠戮之中,俘虜變成一具具屍體倒下。
被強硬推上刑台的秦軍新兵,起初大多數都拿着兵器手足無措,而等看到拼命反抗的俘虜揮刀殺來時,才會狠下心來将對方砍死。
說不清的情緒在這些人心中蔓延,成千上萬兵士的呐喊震天動地,激勵着身為殺人者的他。
顫抖的手,他低着頭,滿手血漿,殘存的溫熱裡散發出股股濃烈的鐵血氣息起來。
下一刻,他的手被人高高舉起,瘋狂的叫喊聲裡,他望着刑台下無數雙眼睛裸露出來的癫狂,感受着名叫帝國的榮耀,某些東西,在許多人心裡悄悄改變了。
“嘔...”
無人在意的角落,郭舟躲在城牆跟腳下嘔吐不止,作為陷陣銳士營的一員,每個隊都要挑幾個人上去曆練,他就是其中之一。
對方是個剛剛長大的孩子,爹娘全部都死在了他的腳邊,披着盔甲的郭舟上台,下不去手,那孩子如餓狼般兇猛,若不是有厚實的盔甲保護,郭舟至少要身受重傷。
結局的最後,郭舟還是用劍刺穿了那孩子的腹部,然後又在喉嚨處補上一劍對方這才沒了聲息。
郭舟邊吐邊哭,淚水混合着胃酸滴落在地,哪怕他投入軍中,過往生活還是會時常在午夜夢回時在腦海中閃過。
若是能給他機會重來,他絕對會帶着家人不顧一切逃離南州,永遠都不會回來。
李幼白帶着弟兄們站在他身後。
沒人上前安慰,因為他們剛才也都經曆過一樣的事情,或許一開始有着對于魏國百姓的憐憫。
而随着死亡人數的增加,大部分人都能意識到屠殺無可避免。
被押解出來的俘虜注定會全都死在刑台之上,哪怕他們不殺,其他人也會殺,誰不動手,誰就會成為軍隊中的異類,鐘不二是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
想要在戰争中好好活下去,首先就要學會殘忍,無論老弱婦孺,隻要是敵人,就必須要毫不猶豫的揮下屠刀。
大家過去行走在街巷閑逛,遊走在田埂間勞作,務農,拾荒充饑,可能幸福,又可能悲慘貧窮的生活,無論好壞,那種日子對他們來說,統統都已經遠去再也無法無法回來了。
眼下能夠做的,就是盡力讓自己存活下來。
李幼白看了許久,最終還是走了過去,擡手按住對方肩膀,“别想了,總是要死人的,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又該啟程了。”
她說罷回頭看向八軍的兄弟們,聲音變得冷淡下來,“怕是沒有用的!不想變成刑台上的那些俘虜就打起精神來,好好做事,哪怕拿不到軍功,也都是為朝廷流過汗,流過血的漢子,朝廷不會忘記你們的,聽清楚沒有!?”
“清楚了!!”
...
冬日裡更為頻繁出現的蒼鷹盤旋在雲層之下,視野遼闊,俯瞰着身下這處名為斷水涯的地勢,蓄勢待發偵查着獵物的蹤迹。
名為斷水涯的高山,内有三面絕壁千丈,頂部開闊卻突兀截斷。
每逢暴雨,上遊河水在此跌落成瀑,未至崖底便被罡風撕成碎霧,峭壁上斜生着幾株老松,虬枝指向深不見底的霧霭。
谷底終年籠罩白紗般的霧氣,隐約可見怪石猙獰。
飛雪消融,天也早已放晴,厚厚的雪沫變作流水侵濕土地,枝葉在冒出綠芽,濕漉的空氣沖散了原本彌留在空氣裡的血腥氣味,将一切都深深掩蓋下來。
此時此刻,袅袅琴音伴随着高山流水而走久久回蕩在山巒之間。
一名素衣女子跪坐在青石旁,山風掠過她黛色彎眉,睫毛輕顫,與微冷的眸光泛出和罡風一樣危險的寒意來。
發間玉簪随山風輕晃,指尖拂過古琴,清越琴音混着風聲飄向深淵,铿锵有力,驚得崖邊老松簌簌落針,連谷底霧霭都似跟着旋律翻湧。
墨家的劍客墨羽從女子身後的石路下緩緩上來,聽着琴音,他閉上眼精心聆聽,良久,等到琴聲收曲墨羽才睜開眼睛。
“秦軍可能已經發現我們建在此處的據地了,不能逗留太久,如雪,我們先行回去吧。”
名叫琴如雪的女子用細指壓住琴弦,沉默着,眸光垂下如落花般掉在琴弦上,她沒有動身,而是擡手又撩撥了幾下琴弦。
聽着漫步在耳邊的曲調,琴如雪慢慢開口,“白莽率領的秦軍主力不是在晉州想要攻城嗎,怎麼會有軍隊跑到析州來?”
墨羽移開停留在琴如雪身上的視線,往前走了幾步,望着斷水涯内險峻蒼茫的大山,聲音微冷,“可能不是白莽的大軍,領頭人名叫燕寒川,昔日伐楚時的大将之一,号稱千人不可敵,如今他領軍十萬以上兵發析州。是伏念帶回來的消息,他可能已經盯上我們了,老鬼讓我們早做安排。”
聽着墨羽的話,琴如雪緩緩歎息一聲,扭頭看向墨羽,眸子裡的冰冷此時已經柔軟下來,“秦軍對墨家弟子窮追猛打趕盡殺絕,這一次,我們能赢嗎?”
墨羽沉思許久,自信道:“當年韓國匆匆應戰,面對如狼似虎的秦軍也依然頑抗了幾年,我們這次本就有備而來,哪怕無法在戰場上取勝,也要讓秦軍啃不下來,那樣笑到最後的依然是我們。”
“墨子說,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秦皇為中原一統而兵伐天下,導緻貪官污吏橫行,商人斂财,豪紳魚肉百姓,你說,秦皇一意孤行這般做到底所圖為何?”
琴如雪收起目光後又看向斷水涯這片險峻卻又絕美的山景,纖纖玉指撫摸着琴弦,思緒随着話語飄遠,飄向了兒時的故鄉。
從她記事起,大秦的鐵騎就在橫掃天下,自己跟着家人逃難,被秦軍追殺,變成凡塵女子,後又被墨家從秦軍手中解救,逃到至今,戰火依舊沒有停止。
墨羽聽出琴如雪話音裡的惆怅,慢慢坐到她的身邊,沉聲道:“秦皇打着安定天下的旗号攻伐六國,任用法家鐵律,本質不過是強必執弱,富必侮貧,非攻中已有言說,秦皇之所以是暴君,全是為了一己之私将天下人卷入火海,發動戰争的目的也隻是貪伐勝之心,以廣辟土地,全然不是為了他口中安定天下的大義。”
琴如雪略微失神片刻,将古琴背起,“我們回去吧,不要讓大家等急了。”
二人順着山路石道原路返回,身影沒入山林被枝幹遮擋,半晌後,視線由寬到窄,奔急洶湧的水浪聲充斥耳膜。
斷水涯石山被镂空的内部,一座升降梯緩緩從頂上降下。
這是處直徑有五十丈左右的圓形廣場,頂部為天然鐘乳石穹頂,經墨家打磨後鑲嵌數百顆夜明珠用作照明,是往外通行的出入口之一,廣場四周遍布暗格,更是立有十二尊青銅玄武雕像,口中可噴射水霧或強弩。
自韓國無名城守衛戰後,墨班大師吸取教訓,并帶人親自操刀連夜趕工建立了山中據點。
此處位于斷水涯内部,依靠附近險峻的地勢,和奔急的流水恰好又隐秘的躲藏其中。
每一條通往核心路段的通道都是機關重重,地面有流沙與翻闆,空中有弩箭和巨石,水源通過分閘操控整個山中地堡,平時輸送清水,戰時可切換至暗渠,暗渠中儲存着墨家秘制毒藥,接觸皮膚即潰爛。
而且這些看似不深的流水底部還潛藏着漩渦陷阱,隻要啟動開關,就能将想要從水中偷襲而來的敵軍卷入地下暗河。
外部有深層巨石大山遮擋,路上有機關陷阱與鋼鐵森林,整體構築,可謂是堅不可摧。
中央空地上,升降梯停下之時,躲藏守備在暗處的墨家弟子緊緊盯着出口,等到閘門一開,琴如雪和墨羽兩人雙雙出來時他們才放松警惕。
“你們兩個又跑出去快活了,可讓我們這些閑散人苦等!”
随着一聲嘴欠的笑罵,伏念雙手枕着後腦勺從廣場外進來,在他身旁,還有諸多墨家門徒與反秦勢力成員。
其中一個身高身高八尺的壯漢聞言張開大手猛的拍在伏念肩上,笑說道:“你這家夥說話老是不着調,小心琴姑娘用琴音揍你。”
伏念皺着臉揉揉肩膀,不喜道:“說話就說話,手勁那麼大做什麼,我還巴不得想聽琴姑娘彈的曲調呢,你這大光頭不解風情。”
楚少雲聽着這兩人閑扯并未在意,而是對他們道:“老鬼說小司那邊會派來魏軍增援,真會走到這一步嗎,我們此處占盡天時地利,秦軍怎麼會敢亂來?”
兩邊人馬靠近了,墨羽沒理會剛才伏念的口吻花花,而是嚴肅說:“别看如今秦國日漸式微,但他們的軍隊依舊兇猛強悍,我們此番抗戰,已是諸國最後希望,萬般不能小看了秦軍。”
身高八尺的壯漢拿起背在身後的大鐵錘,砰的砸到由青黑色花崗岩砌成的地闆上,拍着胸脯說:“大鐵錘我跟秦軍交過幾次手,他們那些将士的實力的确不錯,但真要說天下無敵還不至于,昔日諸國主要還是過于輕敵才被秦軍鑽了空子。”
楚少雲沉默不言。
他是昔日楚國皇子,當時秦國構建的天羅地網在不經意間将整個朝堂滲透,回過神時早已來不及了,淪落至今不是他願意接受的。
但今時不同往日,希望的曙光已經在天邊閃耀,近在眼前!
“往事不必再提,更重要的是眼下,墨班大師讓我們去接應援軍,算算時辰該差不多了,速速快些吧,别讓人家久等。”
伏念打斷衆人對話,轉眼移步便往外走,期間談論起了燕寒川的名字。
作為當年的伐楚大将,作為親身參與者的楚少雲和他教過幾次手,他稱此人武功極其厲害,修的一手内家槍法,招式和為人較為激進,不太注重風險和收益對比。
眼下帶兵虎視眈眈看着臨阆坡和斷水涯一帶,很可能全都是他的想法,其餘衆人也隻是聽着點頭未有表态。
這楚國皇子多年來都有兵家陪伴,說好聽點,出謀劃策都是靠兵家的那幾個人,盡管楚少雲跟随兵家老鬼學習用兵之道,但相比于老鬼來說,仍舊是紙上談兵的程度。
位于山中堡壘外側的石壁此時打開一道口子,下方是千丈高崖,霧氣彌漫。
沒過太久,幾隻由朱紅木質的巨型飛禽從天空俯沖而下鑽入群山的峽谷之間,乘坐在裡頭的兵士與武人無不駭然,眼看着前方霧氣磅礴難以辯清方向,卻在墨家弟子的操縱下精準的繞過一處處峽谷最後一頭紮進了漆黑的山洞中。
從機關巨禽裡頭出來的時候,韓非玉還有些腳軟,她輕功平平,沒那麼多時間和精力鍛煉,更别說飛檐走壁這種事情,在高空上翺翔,是她此生覺得最為驚險和刺激的事情了。
“韓姑娘,你不會腳軟了吧,要不要借我的肩膀給你靠一下。”
伏念嘿嘿笑着靠近過來,韓非玉翻了個白眼,沒有吱聲,扭頭查看四周。
全是由巨石岩壁修建出來的山中居所,到處都有玄鐵機關和鐵鎖相連,流水,木橋,深深嵌在岩壁上的管道四通八達。
隻能在心中感歎墨家工匠的巧力,若是當年父皇早些拉攏墨家,是不是能夠改變戰局呢?
臨近懸崖峭壁是墨家機關城第二個接應外來人員的出入口,主要用來運輸大量人員和材料時才會開啟,裡頭空間更為寬敞,等其他人從巨禽上下來時,雙方人馬才慢慢交接到一塊。
“我叫上官鳳,這位是我師弟丁修,久聞不如一見,今日終于能見到各位墨家大俠了。”
上官鳳見到墨家弟子諸多,迎上去之後擡手作禮笑着打起招呼,丁修跟在她身後,扛着一把又長又粗的長刀,手裡拿着白面饅頭啃着一言不發。
本來他是和師姐下山調查多年來江湖武人失蹤一事,結果各種蛛絲馬迹都指向秦國朝廷,并在北地調查途中遭遇秦軍,他們被當做加入魏軍的反秦人士而遭到追捕圍殺,上官鳳一氣之下帶着丁修就真的加入進來。
可丁修對于此事卻想保持中立态度,勸過幾次好生與秦軍交流表明身份,但上官鳳不聽他的,執意要跟着魏國反秦。
在她看來,此時和秦國朝廷脫不了幹系,想要真的調查出有用的東西,就隻能将其擊潰後在秦國首尾難顧的情況下才更好尋得真相。
墨羽還禮,肅穆道:“大俠之名,實不敢當。我等墨家子弟,不過是遵循墨家教義,踐行心中道義罷了。
秦皇施暴政,百姓苦不堪言,徭役繁重,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法律嚴苛,一人犯法全家連坐。
如此世道,違背墨家兼愛理念。我等所做,并非為了博取名聲,而是不忍見天下蒼生蒙難,我們站出來,隻為助百姓脫離苦海,還天下以安甯,是職責所在,而非為求大俠美譽。”
言畢之時在場所有人無不面露敬佩。
墨家幾十年前就以反抗秦國暴政而聞名,早已遭受通緝四處躲藏,還願意加入墨家的人,基本沒有追逐錢财名利之輩,前路未蔔生死未知,所求不過是天下兼愛而已。
這種看不到前路,卻又前仆後繼的精神足以稱得上俠義二字,豈是江湖綠林草莽随便一個自稱能夠相提并論的。
等更多援軍到來,此次從北地增援過來的人馬全部集結到場,便才在墨羽的指引下步入墨家機關城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