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昌回頭看,摘星樓已有一段距離,馬上要出朱雀街,便快幾步跟上許澄甯二人,撓着腦袋問:“澄弟,怎麼了?
你不想别人押你?
”
許澄甯早收起了憨笑。
“賭局有詐!
”
“什麼詐?
”
許澄甯看摘星樓已經遠了,四下無人,才道:“你覺得賭坊是做什麼的?
”
陸昌摸不着頭腦:“賭錢啊。
”
“東家為什麼要開賭坊?
”
“當然是為了掙錢。
”
“不錯,為了掙錢。
”
許澄甯道:“他們想掙錢,就得讓老百姓輸錢,讓他們買錯。
可他們卻任由薦官把舉子的底細散播開,并口徑一緻地推薦外地舉人。
“天下舉子千千萬,來自五湖四海,豈是平頭百姓能探問徹底的。
合州地處嶺南,普通人陸路水路最快也要三個月才能抵達京師,也就是說,調查舉人的薦官至少十月底就要回程才趕得上這次賭局。
“可剛剛我問過的薦官,卻連佟舉人十一月中喜得一雙龍鳳胎都知道,這樣的傳訊能力,絕非普通的平民百姓可以做到。
”
點頭官是什麼?
可不是點頭決策的官,而是嶺南一帶對負責數人頭的點卯小吏的戲稱。
至于佟景的曾祖父,的确曾經為官,卻是通過舉孝當上了一個小縣丞,字都不識幾個,何來佟舉人繼承了曾祖天分之說?
而那個掩面羞慚的私塾先生,其實也是個半吊子,隻會教識字念書,釋義半點不會,自然輕易被問垮。
若非她曾随燕先生遊曆過嶺南,識得一些方言,還曾在碼頭見過冒着烈日曝曬點卯的佟景,真要以為佟舉人是天降之才無人能及了呢。
起草這份措辭的人很聰明,他說的全是事實,誰都挑不出錯,可偏偏于細節上巧妙用語,模棱兩可,如細細的金砂,把一個普通人不露痕迹地裝點成下凡的神人。
“如此耗費心血銀錢搜集來的底細,難道真的隻為從賭客手裡賺一兩茶水錢?
天底下豈有這樣的好事。
”
陸昌還有些不明白:“那是為了什麼?
”
“還記得梁四公子嗎?
我看了榜單,他身上的注額已達到六十萬兩之巨,倘若那日他被構陷成功,這些銀錢就都流入平安賭坊的口袋了。
”
李少威恍然:“你是說,是平安賭坊故意讓賭客買錯。
”
許澄甯點頭:“我已問過了,平安賭坊背後的東家是鄭貴妃娘家。
若我沒有猜錯,這些薦官是鄭家有意安排的,故意混淆視聽。
“權貴之家有權有勢不好招惹,所以他們極力宣揚聖上欲重用寒門子之事,誘導賭客在出身低微的舉人身上下注。
沈耘和我,就是他們千挑萬選出來的兩個最佳誘餌。
“沈耘名聲遠揚,學富五車,卻隻是布衣出身,背後無人;
“而我,連中四元,實際上隻是個十四歲少年,防備心弱,更無自保能力。
“隻要我們在會試前一天發病、中毒、掉河裡甚至惹上官司,平安賭坊就可以輕而易舉賺得盆滿缽滿。
“所以,一旦有很多人押了我,我就完了。
”
陸昌沒想到背後是這麼個驚天大陰謀,心裡滿滿的後怕:“澄弟……我差點害了你!
”
許澄甯拍拍他的肩:“與你無關,能讓大家認識到我還年幼反而是好事。
隻是這裡是天子腳下,萬不可輕狂,以免橫生枝節。
”
“我再不會了。
”
李少威問道:“你想怎麼做?
”
許澄甯搖搖頭:“我也不知……明日,我去問問先生吧。
”
正說着,早已離朱雀街很遠了,瓦市裡鬧哄哄的,大家又說又笑地傳着誰家的八卦。
漫天充斥的叽叽喳喳聲把清新的春天悶成了聒噪的酷夏。
陸昌好熱鬧跑過去打聽,才聽人說文國公府的三小姐是鄉下農婦養大的,年前才找回來,農婦上門去看望在國公府門口撒潑丢了好大醜。
原來,自家宴後,許秀春果真被禁足在了自己院中,她走動不得便沖下人撒氣,把下人磋磨得叫苦不疊。
王氏也很快請來了西席和教習嬷嬷,許秀春的腦殼裝不進二兩墨水,更聽不得文绉绉的話,屢屢頂撞把兩人氣得不輕。
她出不去,劉氏母女卻坐不住了。
許秀梅苦等多日都等不到自己妹妹來接她們去看看謝家,心急火燎的,便慫恿劉氏去文國公府叫門。
劉氏心知自己女兒是假小姐,本就心虛,自然不敢上門。
可耐不住許秀梅各種誘哄,什麼二妹雖然是假的,可母親救了他們公府小姐是真的就是對他們有恩,什麼母親養了二妹十多年,去看看養女也是應該的,上門是客,國公府怎麼也會送些東西給她們等等。
劉氏聽着聽着就動了心,把許福和丫頭托給鄰居照看,帶着大女兒上國公府去了。
待看到玉麟街那一整條街都是國公府的,母女倆眼睛都饞紅了。
劉氏走上前對守門的陪着笑臉道:“這位爺,我找我的養女。
”
門房看她一眼,指了指西邊:“下人都是走後門的,你到那邊去問吧。
”
許秀梅氣道:“我們找謝三小姐!
我們是謝三小姐的養母和姐姐!
”
門房叫這醜不拉幾的黑臉妞惡心到了,一臉不适地揮手趕人。
劉氏母女卻像從前在村裡那樣,大呼小叫地喊起許秀春來。
門房也惱了,推了一把,罵道:“什麼玩意兒也敢來國公府胡亂攀扯,再不走小心我叫人把你們打出去!
”
劉氏氣極,一不做二不休賴在地上撒氣潑來。
“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辛辛苦苦幫你們把女兒養到這麼大,現在女兒還你們了,卻看都不讓我看一眼,真是造孽啊!
“女兒是你們的,卻是我養大的哇!
這麼大的人家,都是一群白眼狼嗎……”
許秀梅也跟着哇哇大哭,嘴裡叨叨地說着從小到大她們家對國公府的小姐有多好多好,如今他們卻翻臉不認人了。
圍觀看笑話的越來越多,議論聲嗡嗡作響,都在說着文國公小姐被一個鄉婦養大的事。
這事原本謝府打算掩住,對外都說三姑娘在莊子上休養才接回來,被劉氏這一鬧,什麼都掀開了。
陸昌和許澄甯聽得有些不明白。
農婦家即便窮困,可也是正經人家,親女兒既不是淪落風塵,丢失的事有什麼好遮掩的。
李少威倒是懂。
他雖是一介布衣,祖上卻是當過官的,便解釋道:
“世家大族最看重的就是名聲。
若是傳出家中曾丢了一位小姐的事來,外人多要猜忌這家子是非多,好人家的女兒不願意嫁過去,兒郎也不願意有這樣一個嶽家。
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便是這個道理了。
”
他頓了頓,又說:“況且,士農工商,農戶再是本分,在世家勳貴眼裡,終究低人一等,那樣人家養大的女兒,德行教養總是不及大家閨秀的。
想來,國公府也是怕這個女兒找不到好的人家。
”
這世道對女子總是更苛刻些。
寒門男兒尚可通過科舉、舉薦,或者在為農、為工、為商中成為佼佼者,而得到世人敬仰。
而身為女子,仿佛出身就注定了一切,若沒有一個好的出身,除非嫁得一個出色的夫婿,或生了一個出息的兒子,否則永遠都擡不起頭來。
許澄甯心知,即便自己再反感痛恨這世道強加在女子身上的枷鎖,也得托庇在男兒的身份下才能伸展開手腳。
母親對她淩虐折辱無數,唯獨拿她假作男兒這件事,救了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