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西境的許澄甯并不知京城的暗潮湧動,而是領着一整個寶平縣如火如荼地開展了修路。
她花用了一個月時間,在貨郎金寶的帶領下,摸清了寶平縣到附近州縣的一土一木,鞋子穿破了三雙,路線稿紙畫了一摞,廢了一摞。
西境地理環境特殊,從前靠有特征的地标确定位置和方向的繪圖方法此時行不通了,許澄甯用了三天琢磨出新的方法,又用了十天時間将新方法運用至純熟,廣袤無邊的荒漠和零星綠洲她都踏遍了,然後詳細如實地還原到紙上,并用小字注明了各處地方的土木情況。
在設計道路的同時,她還找了幾個村民,讓他們用西北這邊能有的材料,在土坡上試驗不同的修路技術,總結優劣。
另外她跋涉千裡去挑選耐寒耐旱的草木,動員村民積極地種在幹旱的土地上,有時還搓草網鋪在荒漠上,以固土固沙。
在這種環境下,種得多死得多,但是日子久了,也活了一些,茫茫黃土上,一點一點的綠顔色慢慢生根發芽。
許澄甯自己對着詳細不過的圖記,反複推敲了兩個月,才終于定下了一整套方略,根據每個路段的特殊情況采取合适的修路技術。
她帶着私心地把整個路網設計得完備,完備到能讓其他州縣将來西來東往,都會忍不住走上這條路,把寶平縣當成必經之地,而不會像從前一樣繞過了這座隐于群山之間的小城。
章程定下後,她開始動員全縣百姓開工,把參與工事的人分為兩群,一群上午開工,一群下午開工,鑿石的鑿石,燒土的燒土,夯打的夯打,不能幹活的小孩則負責給大汗淋漓的大人擦汗遞水,偶爾搗個蛋,挨兩句罵。
許澄甯戴着鬥笠,全天在場指揮工事,日日早出晚歸,有時甚至待在外面幾天不回家。
彤星一天天長大,還是很黏她,倚在門口的燈籠下,望眼欲穿。
“彤星,洗澡啦。
”
李茹在屋裡叫道。
彤星頭貼着門框,小小的身子扭來扭去。
“哥哥什麼時候回來?
”
李茹哄道:“晚一點她就回了,彤星先洗澡睡覺好不好?
”
彤星不吭聲,坐在門檻上捧臉等。
黑将軍踱來踱去,也在門檻上擱下了狗臀。
天慢慢暗下來,彤星突然看見木牆上緣有個頭頂順着牆挪動,下一刻,就看見許澄甯出現在院門口。
“大哥!
”
彤星站起來,飛快跑過去要撲上她的腿。
許澄甯彎腰擋住她。
“彤星别過來,大哥身上髒。
”她把鬥笠拿下來,遞給彤星,“你幫大哥拿這個好不好?
”
“好~”
彤星捏着比她身子大很多的鬥笠,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後走進了屋子。
現在已經是夏天,白天酷熱,許澄甯流了一身的汗,臉上身上全是土,髒兮兮的,從李茹手裡接過手巾就開始擦,一邊擦一邊回答彤星幾個孩子氣的問題。
彤星看到大哥就滿意了,洗過澡抱着許澄甯嘟嘟囔囔說了些話,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許澄甯把她抱到床上躺好,替她蓋好毯子,突然想起好久沒看見許燦星了。
她天天外邊跑,一直沒在家吃飯,彤星還好,住一屋還能碰面,而許燦星她确實冷落他好些天了。
許澄甯想到這,便去了許燦星的屋。
許燦星還沒睡,正撐着臉對着燭火發呆。
“在想什麼?
”
許燦星回過神看到她,讷讷喊了一聲“大哥”。
許澄甯在他身邊坐下,輕聲道:“在這裡覺得還好嗎?
”
許燦星一愣,模樣又悶又呆:“都可以。
”
許澄甯環視他的屋子,空空蕩蕩,隻有平常用的幾樣物什,她送的彩塑被高高放在櫃頂落了灰,屋裡沒有一樣玩具,半點不像一個正值最愛玩鬧年紀的孩子的房間。
他太孤僻了,好像從來沒有可以一起玩的朋友,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從前是容易被人欺負,總是跟人打架,現在不用打架了,這裡的孩子也不排擠他,可因為語言不通,他還是交不到朋友。
“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不滿意的,你跟我說說啊。
”
許燦星擡頭看看她,又垂下,搖搖頭。
可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又或者是他本就什麼都沒想,隻是渾渾噩噩地過日子,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沒有一點反抗和欲望。
“擡起頭來。
”
許澄甯把他的臉捧起,正對着自己。
“燦星,你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爹爹的親生骨肉,我比誰都希望你好。
我不用你多有本事,多讨人喜歡,但我希望你能感覺到快樂,别白活一趟。
”
許燦星對着她的臉,還是懵懵的樣子。
“你現在迷茫、無知,不知道做什麼,沒關系,你就跟着我,哥哥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等哪一天你有了自己想做的事了,你再去做;哪一天你有話跟我或者跟别人說了,你再去說。
”
“在你自己心裡有想法之前,隻要看着我、跟着我就行。
”
第二日起,她出入都帶着許燦星,有時遇到周宇,便露天荒野地給他們講學。
她上知天文,下至地理,簡簡單單一把土、一棵草,她都能講出花來,從事物本身延伸到名人典故、史書典籍、民間故事,繪聲繪色,不但有趣,還很有用。
起初隻是給許燦星和周宇兩個人講的,後來聽她講課的人越來越多,開工一個月,她就正式收了七個學生。
三個月後,寶平縣到第一座城祁安縣的道路完工,路通後,許澄甯即刻給寶平縣帶回了一樁生意:祁安縣有繡坊收針線活,一塊帕子五文錢。
雖然是小錢,但這是寶平縣讓錢銀回流最簡單可行的方式。
寶平縣的女子勤快能幹,哪個不會做點繡活,紛紛跑過來領帕子和花樣子。
許澄甯把分收帕子的事交給了李茹。
李茹已經會說一點方言了,雖然不流利,但也能勉強跟人溝通一些常用的話語。
她站在書院門口給人發帕子,女人們一個個笑盈盈的,很健談,拿個帕子定要拉上她唠上幾句。
唠得多了,李茹漸漸也沒那麼怕生,哪怕是個老太太,也能聊上兩句。
老太太聊完,拿着帕子走了,隊伍最後一個人是個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的女子,總是半低着臉,用濕漉漉的眼睛瞧人。
李茹剛要把帕子遞給她,憑空斜來一隻手,攔住了她。
那手的主人叫盧嬸,為人熱心,這會兒把李茹牢牢擋住,瞪了那女子一眼,對李茹道:“别給她!
她是個暗娼!
”
李茹沒聽明白過來,那女子卻煞白了臉,躊躇着退了一步。
盧嬸又瞪了她一眼,女子臉由白轉紅,轉身要逃,又狼狽地轉過身來,跪下去苦苦哀求,她的聲音軟綿綿的,又細又輕。
李茹不知如何是好,剛好看見許澄甯過來,忙喊了她。
盧嬸道:“許先生,你們可别理這個燕娘,她還有那小北巷裡的八九個女人,都是髒貨,靠賣皮肉賺銀子的,她們繡的帕子别髒了你們的手!
”
許澄甯一愣,轉頭去看燕娘,燕娘臉上滿是羞愧,卻還是哭求道:“許先生,李娘子,求你們給我點針線做吧!
我女兒病了,越來越瘦,我想籌錢,給她吃點好的,求求你們了!
”
“你們不是有看家的本事嗎?
去賺啊!
”
盧嬸罵完,又對許澄甯道:“她女兒也是個野種,爹有好幾個,不幹不淨,這些娼婦慣會賣慘裝可憐,你們别理會她!
”
哪怕是民風淳樸的地方,娼妓依舊是飽受鄙夷的人群啊。
許澄甯點頭:“多謝盧嬸,我們知道了,您家去吧。
”
“诶,诶,好,那我走了。
”
看盧嬸利落地擺着手離開,許澄甯對燕娘道:“你快起來吧。
”
燕娘臉上挂着淚,還要求:“許先生,求求你……”
“你要幾塊?
”
許澄甯舉着帕子問。
燕娘一愣,随即慌忙爬起來,期期艾艾的:“我……我還有八個姐妹,多拿一點,行嗎?
”
許澄甯對李茹道:“拿夠九份工的量給她吧。
”
李茹點點頭,拿夠了帕子,讓燕娘挑了幾張花樣子。
“謝謝謝謝……”
燕娘捧着東西連連道謝,然後抱在懷裡,低着頭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