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被嘉康帝在禦史台預留了位置,許澄甯在廣臨宮做伴讀的差事就此停了,不過也沒太大區别,順王該找她玩還是會找她玩。
倒是禦史台那邊派人來傳話,讓她明日一早過去一趟。
許澄甯歎氣,又是沒有俸祿的公差,怎麼想都覺得好吃虧。
她什麼時候可以以病弱之名退隐江湖啊……
哪天得跟秦弗好好說一聲。
雖然心裡這麼想,第二天她還是如約來到了禦史台。
陶問清不在,接她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看到她便爽朗地笑了一聲:“總算見到真人了,你比我想的還要漂亮些。
”
許澄甯問道:“大哥怎麼稱呼?
”
“我姓方,叫方野,你叫我方大哥便是。
”
許澄甯跟随他來到一間衙房,房中卻不見陶問清,而是一名二十七八歲的男子,身穿七品官服,面容端肅,颌部方正,聽到聲音,他向門口看來,眉心有淡淡的川字紋。
“郭大人,人已帶到。
”方野說了一句,然後對許澄甯道,“許兄弟,這是郭匡懷郭大人。
”
許澄甯施禮:“見過郭大人。
”
郭匡懷揮退了方野,很是嚴肅地對許澄甯道:“老師今日有要事在身,命我暫時帶你。
”
許澄甯看他老氣橫秋,不太好相處的樣子,便很客氣地說:“請郭大人指教。
”
郭匡懷走回自己的書案坐下,指着側旁的書案:“我手頭還有事,這些卷宗供你翻看,一會兒随我出城去周邊的縣城視察。
”
他的眉心好似天生就是緊的,一翻看起文書就不說話了,捏着一支秃秃的毛筆在寫寫畫畫。
雖然是當官的了,但許澄甯覺得他看起來比自己還窮。
兩人一言不發地看了好一會兒卷宗,許澄甯看書快,這麼一會兒卷宗已經被她翻閱了大半,惹了郭匡懷一記不友好的厲眼。
“看書要專心,不可敷衍,尤其為官者的卷宗文書,幹系重大,稍有疏漏,便是血淋淋的人命。
”
郭匡懷說完,把筆放到一隻磕了個缺口的筆洗裡洗幹淨,挂到筆架上,随即正衣裳,正官帽。
“走了。
”
許澄甯起身,追随他出去。
郭匡懷沒帶人手,除了自己和許澄甯,就隻有方野了,三人同坐一輛馬車,氣氛安靜得有點點詭異。
許澄甯暗自确定,郭匡懷不是故意冷視自己,而是對誰都這樣。
她放松下來。
“許澄甯,”郭匡懷像廟裡的塑像,“行得端,坐得正,難道燕大儒沒有教你?
”
還真沒有。
許澄甯暗道,他隻會教她馬車裡怎麼躺最舒服。
“脊背挺直!
”
許澄甯不想因為小事與他鬧不愉快,便把腰背挺直了,于是馬車裡變成了三尊塑像。
來到第一個縣衙,郭匡懷進去與縣令說話,方野趁機對她道:“你别介意,郭大人就是這樣的性子,連陶大人都說他不夠機變,隻适合當直臣。
“郭大人是當年的同進士,偶然被陶大人相中才進了禦史台,這些年陶大人手中人才如流水,多少都晉升了,就他到現在還是個七品芝麻官。
“他官運不好,人卻是好人,他對你說的話都是為你好。
”
“我知道的。
”
兩人說着話,郭匡懷被縣令送出來了,手中夾着一卷文書。
他稍撚了一下紙張的厚薄,确定價格适合作為記錄的紙張,便沒再多話,招過他們兩個上了馬車。
“禦史台作為三法司之一,有複核案件之責,我們要做的,便是使天下無冤獄。
”
許澄甯點頭:“我知道了。
”
一連走了兩座縣城,來到一個叫慶縣的地方,這個地方很明顯比前兩座城池要窮得多。
街道狹窄,兩側也不見大的商鋪,過往的百姓衣裳都很樸素。
郭匡懷從縣衙裡出來後,叫車夫繞路,來到一個十分髒亂的角落。
他一下馬車,坐在路旁一群衣衫褴褛的漢子立馬圍過來,朝他伸着髒兮兮的手。
“大人,行行好!
”
“大人,給口飯吃吧,家裡孩子快活不下去了……”
“大人,我娘兩天沒吃飯了……”
“大人,大人……”
郭匡懷沉肅的眼裡透着不忍,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裡面裝的全是銅錢,他一個一個地發下去,嘴裡道:“人人都有,别搶,别搶……”
許澄甯撩着簾子往外看,眼睛都瞪大了。
“郭大人一向樂善好施,家裡的銀錢都用來赈濟百姓了,他自己家徒四壁,日日以白粥為食。
幾年前,郭大人本來都已經談好了婚事,到了要下聘的時候,他卻把聘禮全部賣掉捐給了災民,女方家一文聘金都沒拿到。
幸好嶽丈通情達理,沒有責怪于他,反而贊美了郭大人的品性,不過,還是沒把女兒嫁給他。
”
心懷天下人人都會敬佩,可婚事是另一碼事,誰願意把自己嬌寵了十幾年的寶貝女兒嫁過去吃苦呢?
許澄甯道:“難道就沒人告訴過郭大人,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
“有,早說了。
”方野道,“餘泊晖餘大人也勸過他了,可郭大人聽不進去,非說‘漁要授,魚也要給’,百姓才不緻餓死。
”
許澄甯無奈。
有了‘魚’,誰還想要‘漁’啊。
郭匡懷把荷包散得空空,流民看他沒錢了,七嘴八舌地道謝,然後鬧鬧哄哄地離開了。
郭匡懷回到馬車裡,許澄甯問道:“看郭大人與他們十分熟稔,這不是第一回了吧。
”
方野代郭匡懷說道:“這裡窮,郭大人每月視察都要來這裡一趟,已有小半年了。
”
許澄甯道:“讓我猜一下,郭大人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一定見到了不少老弱婦孺,他們也得到了郭大人的恩惠。
可後來老弱婦孺越來越少,隻剩下了精壯的漢子。
大人,我應該沒有猜錯吧?
”
郭匡懷眉心一擰:“你……”
“他們大約會告訴大人,自己的老爹老母孩兒病了,妻子去照顧他們了,所以隻剩下他們這些漢子,對不對?
”
許澄甯直言不諱:“實際的情況是,老弱婦孺的錢财都被他們搶了,他們摸準了大人每個月都會過來,所以把弱者都趕跑,自己霸占了那個地方,每天遊手好閑,就等着大人的救濟。
你瞧他們雖然髒,但嗓門頗高,力氣頗大,有這把子力氣,去幹點什麼養家糊口不好,需要靠接濟為生?
”
“郭大人慈悲為懷,仁善在心,我十分敬服。
隻是,行善若是不得法,是會辦惡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