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重逢 第498章 皇帝危矣
床上的男人明顯一怔,眼神從疲憊轉為僵直,又從僵直化為隐忍,最後恢複疲憊。
長宴不知道他在這短短的時間内經曆了多少心情起伏,隻聽得他聲音愈發暗啞,“有多不好?
”
于是原本的直言被噎在喉嚨裡。
微薄的父子情份同樣也會化作微薄的在意,在憤怒的時候消失,于不忍的時候湧現。
鞠貴妃母子安靜平躺的畫面湧入腦海,長宴嘴唇微張,“遇到了……遇到了一些意外狀況。
”
“哦。
”天家沒有說話。
他還是那樣躺在床上,卻仿佛有了預感,渾濁的眼珠蒙上一層晶瑩,又死撐着不肯掉下來。
他深深地喘了口氣,幹瘦如枯柴的指攀着床沿,幾次輕輕擡起,又重重落回。
“說吧,說吧。
”半晌後,他輕聲道,“我總有知情的權利。
”
一代帝王,什麼風浪沒見過。
長宴無法再隐瞞,輕聲道,“大皇兄被鞠娘娘誤傷,刀上染了蓖麻劇毒,沒能救過來。
”
“鞠娘娘懊悔心痛,在乾清宮自行去了。
”
沒有任何添油加醋,最真實不過的叙述,來自那點太子對帝王的忠誠。
長宴閉上眼,腦中掠過無數種成像。
有天家怒斥發火的場景,有牽連殃及無辜的場景,也有痛到哭天搶地的情景。
唯獨沒想到,世界一片清靜。
再睜開眼,隻看到男人眼角那滴淚順着面頰下滑,滴入明黃的枕套上消失無蹤。
“哦,我知道了。
”他木木地應下,“退下吧,好好整頓你的太子府,為天下百姓謀福祉。
”
長宴難得愣住,半晌才回過神,露出少年該有的不知所措。
“去吧孩子。
”天家依舊是那麼平靜,“去大展宏圖,去做你該做的事。
”
沒有責怪,沒有牽連。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祝長鴻在皇權更疊中離世,最惱恨的應該是天家,但想想最不該惱恨的也該是他。
這皇權,是他親自交到長宴手中的啊。
也許決定立太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經預料過孩子們的歸宿,隻是定局之前,總免不了殘存幾分期許。
期許他們能夠平安成年以後離開豐京,期許他們在封地安心生活,期許他們不要滋生出無望的野心。
無奈現實總是殘忍。
就像當年他與兄弟們争奪權力一樣,過于殘暴的兄長們各使手段,甚至不惜用上栽贓陷害,結果紛紛出局,隻留下他這個性子柔和的。
皇子們總是對那個唾手可得的位置滋生出渴求,混着原本的不甘和憤怒,激發起最大的欲望。
天家身邊最後殘留的,也隻是幾位堂兄,與堂兄的子侄罷了。
他沒有辦法要求皇兒們不要争,就像當初英武不凡的父皇,也沒辦法阻止兄長們自相殘殺。
“死便死了,敢争就要敢死。
”先帝的渾厚聲猶在耳邊,振聾發聩。
天家也如此告誡自己,甚至不忍苛責長宴。
隻是待得乾清宮恢複寂靜,那百般的疼愛湧上心頭,過往情份種種,從襁褓嬰孩的第一聲啼哭,到托在肩膀成長,到牙牙學語蹒跚,再到騎馬而來朗聲呼喚“父皇”。
從幼年相識兩小無猜,到二十年恩愛陪伴,再到親自熬煮卻被打翻在地的白玉蓮子粥。
心頭湧起劇烈絞痛,他猛地張口,湧出大量的鮮血。
有什麼東西從身體裡抽離,是生命嗎,還是那份堅強的意志力。
濃稠的紅侵染明豔的黃,就像當初那個活潑明快的少女,在人群中發現不争不搶的他,主動大方分享,“喏,你也有。
”
他揚起嘴角,昏沉過去。
迷迷糊糊中,有誰驚慌失措地奔來,是陪伴多年的大内總管,還有即将接管天下的……吾兒。
“施針。
”
“人參呢,人參塞入口中。
”
“快去熬藥。
”
“快些擦拭污血……”
整個乾清宮忙成一團,太醫院從老到少齊聚在此,由資曆最老的負責施針,年輕些的端送物品,哪怕累到臂膀發麻都不敢吭聲。
長宴與祝長蘅立在床沿,幾位後妃在偏殿等待,姜笙兄妹也沒有走遠。
前腳發生宮亂,後腳天家吐血。
接連的事情讓人精神疲憊,但想想又在預料之中。
“他的身子本來就不大好了。
”祝長蘅輕聲道,“這下吐血恐怕……”
再多的話也不敢說,但大家都明白。
天家恐怕沒多少時間了。
“他沒有責怪我,也沒有大發雷霆。
”長宴有些懊惱,“我就應該察覺到不對勁的。
”
“察覺也沒用,事情已非我們能控制。
”祝長蘅安慰弟弟。
祝長鴻一個人占去太多父愛,留給他們的堪稱寥寥無幾。
可再少,那也是父親的愛。
天家若真的閉眼,他們就再也沒有父親了。
兩兄弟難得有幾分同感,怔怔地看着太醫院忙碌,看着無數根銀針紮下去,心始終懸在喉中。
不知道過去多久。
老太醫終于拔掉所有銀針,擦着汗道,“暫時無礙了,隻是還得看看,不再惡化才行。
”
整個乾清宮的人都松了口氣,吳總管直接癱軟在床頭,哽咽道,“皇上,皇上不能抛下老奴,要撐住啊。
”
這誰又能說得準呢,太醫們繼續擦汗,商讨如何施針用藥。
長宴身為太子,毋庸置疑接受過所有事件安排。
祝長蘅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
”
如果說之前太子隻是半監國,重要的事情需要上禀,那麼随着天家的徹底昏迷,監國權利徹底落入太子府。
見慣風雨的宗室甚至提議早些縫制龍袍,以備登基之需。
長宴心中反感,但還是應允下來。
他親眼看着天家用完藥,送走太醫院衆人,隻留孫思寄在病床前守候,再讓吳總管去休息以後,悄悄地合上乾清宮大殿門。
祝長蘅有事情提前回府,後妃們得到沒死的消息以後也紛紛離開,隻留下滿殿寂寥。
長宴不自覺歎了口氣,轉過身,在偏殿屋檐下看見五個排排站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