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澄甯親眼看着魏軍圍剿、西戎反擊、雙方激戰、西戎漸顯頹勢,直到最後人手不敵落荒而逃。
季連城率軍去驅趕,許澄甯則托雲九撿來了幾副斷弓,帶回了城裡,找了一個老工匠詢問。
“這做弓的木材都舊了,韌性差,難怪不好使。
”
老工匠掰了一塊下來,又說:“粘連用的膠是鼠膠,品質下乘,粘不牢固。
”
許澄甯把斷弓拿過來仔細看。
弓上刷了漆,表面上看成色極好,但斷口處卻可以看出裡面有腐蝕的迹象。
用的都是壞的木材啊。
西陵是故意的?
不對,西陵不會蠢到大魏西戎兩邊開罪,不是自找麻煩嘛。
至少,湯匈一定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但領袖的意思是一回事,底下人怎麼做事是一回事。
許澄甯遙記得自己看過的官府記案裡,就有工程垮塌的例子,其中有不少是在工頭身上出了錯。
工頭不一定是貪污了貨款,還可能是用材上接續不繼,工期又緊,投告無門,不得已劍走偏鋒。
千裡之堤,潰于蟻穴,就是這個道理了。
大抵西陵内部也發生了什麼悄無人知的小變動吧。
許澄甯心中微定,把斷弓扔回了弓堆裡。
季連城把狼狽逃竄的西戎人一直驅逐到泮水以西,屍橫遍野,至此方才回轉。
回來的時候肩上帶傷,許澄甯看見輕輕啊了一聲,問道:“嚴不嚴重啊?
”
季連城看她一眼,然後歎氣:“有點嚴重啊,可能好一陣子不能提槍了。
”
許澄甯“那你就歇養一陣子,左右吃了這一場敗仗,西戎人得緩些天了。
”
守将感激道:“這得多謝季少将軍用兵如神,季少将軍不愧是季将軍之子!
”
“還有,要多謝烏丹王慷慨借兵!
”
烏珊蒙麗颔首,轉頭對許澄甯道:“說好的,西戎的地歸我啊。
”
許澄甯道:“當然,絕不食言,我會請守将照顧你的人一二。
”
農耕民族和草原民族之間有天塹,将草原交由烏丹管轄更合适。
烏丹占據西戎草原,将大魏擋在身後,直面西戎,而大魏随時為烏丹提供依靠與幫助,這亦是他們密切合作的方式,互惠互利。
許澄甯看着輿圖,終于在危機四伏的西部戰場窺到了一絲勝利的曙光。
三荊關守住了,河曲關還有龐毅的十萬大軍坐鎮,而且西陵和西戎之間已經有了隐隐的裂痕,大魏的勝算變大了。
再加上……
她又想到秦弗。
隻要秦弗能順利抵達赤葭掌握軍權,不管他是要從南部直返大魏,還是繞路再回西陵,以許澄甯對他的了解,他一定不會放任外族作亂不管。
争權奪利的同時,也不忘憂國憂民,他從來都是這樣一個人呐。
那麼好的人,怎麼還沒有音信呢?
可能是上天也聽到了她的心聲,回鐵馬關送走烏珊蒙麗,站在城門口郁郁寡歡的時候,久違的信使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許姑娘!
殿下有消息了!
”
許澄甯猛地轉過身,差點要撲過去。
“人在哪裡?
快給我看!
”
信使心情也激動,喘着粗氣道:“姑娘想得沒錯,殿下果真去了赤葭,我到南地後正好遇到了殿下派來的人!
”
信使從懷裡掏出信,許澄甯忙接過去,捏在手裡才發現有兩封信。
“我剛收到信往回趕,之後又接到了一封,時間有先後,但都是寫給姑娘您的。
”
許澄甯拆開信件讀起來。
一封報平安,講了自己在西陵遇到的事,如何輾轉來到赤葭,叫她不要擔心,也不要亂走動,他會平平安安回到她身邊。
另一封則講自己遇到了文國公父子,他們也很安全,無需挂念,寫這封信的時候他們離王都不遠了,等他們凱旋的好消息。
秦弗的字許澄甯很熟悉,筆鋒如蒼竹,瘦而遒勁,長橫如刀,豎若懸針,力透紙背,隽秀中透出一股殺伐果斷的神氣。
但這兩封信卻斂起了筆墨間的刀影殺意,僅剩一副俠骨與一腔柔情,化在墨間,似要用最慢條斯理、最輕軟惬意的筆鋒告訴她,自己很好,不要擔心。
西陵征伐大魏的時候她沒哭,久等不到秦弗音訊的時候她沒哭,此刻在他筆下躺過的手書,真真切切地到了手裡的時候,許澄甯卻酸澀得想掉淚。
雲九都吓到了:“哭什麼啊,不是來信了嘛。
”
許澄甯吸了吸鼻子,搖頭:“我沒哭,隻是眼睛疼。
”
雲九仰頭張望:“太陽是大了點。
”
他把大手罩在許澄甯額上遮住日光,然後一起走回了季府。
許澄甯把秦弗的信讀了又讀,撲在榻上打起了滾。
他在信上說,是因為有她,西陵之困才有轉機,她是他的命中貴人,上天偏袒才會讓他遇見她。
他現在日夜思念,很想回到她身邊抱她。
從前還行文還斯文含蓄,現在他不再藏斂情意了,萬般露骨彙成一句話:
想你。
許澄甯把信紙蓋在臉上,許久輕輕道:“我也想你。
”
外面傳來輕輕的叩門聲:“姑娘,少将軍已回,請姑娘前去相見。
”
“知道了。
”
許澄甯爬起來,把信疊好放在懷裡,整理好衣衫出去了。
季達去世以後,季府便僅剩季夫人和季連城兩人。
這些人日子邊關不平,季連城把季夫人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府邸裡便僅剩了他一人。
許澄甯到的時候,季連城正在扯自己的衣衫,肩頭的血把衣服染紅了,手邊的幾案簡簡單單,放着茶碗茶壺,還擺着一個瓷瓶,裡面插了幾朵嬌豔欲滴的菊花。
“傷口又裂了嗎?
”
許澄甯問了一句,季連城聽她語氣輕松,擡頭一看,她臉上還帶着笑。
季連城挑起長眉:“怎麼?
我受傷,許姑娘看起來很高興嘛。
”
“有嗎?
”許澄甯不知道收斂了翹起的嘴角,“沒有,你誤會了,我高興跟少将軍受傷無關。
”
季連城搖頭歎息:“真沒良心啊,大夫說了,我肩頭這一刀再往上偏一寸,這顆腦袋就要被砍下來了。
”
“如此兇險?
”
許澄甯走過來,伸着脖子去看他肩頭的傷。
刀傷在肩膀靠近脖子的地方,深深一道,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