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平縣多了幾張生面孔,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帶着一少女一青年以及一個老仆,出現在大街上。
他們衣着清新幹淨,雖然很簡單,但身處窮鄉僻壤裡,還是能輕易對比出衣料刺繡的光鮮亮麗,與周遭百姓格格不入,引來許多新奇的眼光。
中年男子面不改色,很有禮貌地向路邊的人詢問:“請問,棠梨書院怎麼走?
”
被問的人傻笑,撓着頭用蹩腳的官話說:“聽不懂,聽不懂。
”
然後擺着手走了。
青年道:“五叔,别問了,這兒就這麼大,我們再找找就到了。
”
中年男子點頭。
他們繞了幾條街巷,見到形形色色的人,嘬嘴的,罵架的,摳腳的,最後終于看到了“棠梨書院”四個大字。
“可算到了。
”
少女輕輕吐氣,捶了捶腿,然後挺直了腰背。
書園門口坐着一個女童,正拎着一根長長的鴨脖認真地啃,啃得滿臉都是。
中年男子彎腰:“孩子,許先生在這裡嗎?
”
彤星仰起頭看他,脆聲道:“你找許先生幹嘛?
”
“我們是來與她見面的。
”
“他不在,你們急嗎?
”
“倒不是很着急。
”
“那就等吧,我不會帶你們去找的,我怕你們是拐子。
”
中年男子啞然失笑,想了想道:“你是不是許先生的妹妹?
”
“我不是,我不是大哥的妹妹,不要套近乎,你們别想拐我。
”
幾人被她逗笑,還想說什麼,彤星忽而站起來。
“大哥!
”
她跑了過去,撲到許澄甯身上。
“大哥大哥,有陌生人,彤星聽話,沒被拐走!
”
許澄甯低頭笑,耳邊忽然有人喊道:“表妹!
”
她擡頭,看見面前幾張驚訝、驚喜的臉。
她微微皺眉:“你們是……”
“表妹!
”
那格外秀美清雅的少女率先走過來,拉住了她的手。
“甯表妹,我是你韓家九表姐,韓清悅啊。
”
她纖弱冰涼的手抓自己抓得有些緊,極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
“我們是特地來找你的。
”
“是啊,表妹,”青年走過來,認真道,“我是你六表哥韓清元,這位是我們五叔。
”
許澄甯有點不知怎麼反應,四鄰耳聽八方,紛紛探出頭來,盯着韓清悅與她相握的手目光灼灼。
“進去說吧。
”
再這樣下去,明天她趁着老婆不在勾搭富家小姐的名聲就要傳得沸沸揚揚了。
許澄甯領他們進屋坐下,問明白情況。
韓清元與韓清悅是她的親舅祖父韓芳永的孫子孫女,兩人是堂兄妹,而中年男子則是他們的族叔韓策,一水兒極其秀雅漂亮的相貌。
韓清悅坐在她身邊,輕聲道:“表妹,你有沒有想過和我們一起回金陵?
除了我和六哥,族中還有很多兄弟姐妹,大家都很歡迎你、喜歡你。
”
她說話極其輕柔緩慢,溪水潺潺一樣流進人的心裡,許澄甯能感受到她話中無盡的善意。
但她不是三歲小孩了,作為素昧平生的親人,他們或許對自己有憐惜有友善,但她想要的是握在自己手裡的安全感。
“不必了,我很習慣外面的生活。
”
韓策看着許澄甯。
她長着一副應當放在深閨細細嬌養寵愛的傾城貌,幹的卻是比男人們還要轟轟烈烈的事。
他們一路走來,車輪碾過的每一寸路土,都是她親自踏查踩準的路。
出類拔萃如斯,卻隻因女子的身份就流落至此。
“甯兒,你是怎麼打算的?
”
許澄甯微頓,道:“沒有特别打算,走到哪兒算哪兒,心裡願意就好。
”
韓策露出一絲欣賞的笑意:“我看你又是辦書院,又是修路,想來要做的事大得很,你要是不想跟我們回金陵,不如表叔留下來幫你如何?
”
許澄甯一愣,脫口道:“你們不回去嗎?
”
韓清悅道:“表妹既不肯走,那我也留下來。
”
韓清元對許澄甯露出個笑:“表妹可歡迎我們?
”
這叫她怎麼說?
都不熟。
韓清悅攬住她,輕聲道:“表妹,我們都是一群閑散人,從小到大待在金陵無所事事,也想做點别的。
表姐不才,讀過幾本書,你沒空的時候替你教教學生還是可以的。
”
許澄甯說不上願不願意,但人千裡迢迢而來,也不可能讓他們馬上走,就安排他們住下了。
韓清元看出了許澄甯對他們的生疏,便提點了韓清悅幾句,于是當晚韓清悅抱着枕頭說一個人住害怕,要跟許澄甯睡一屋。
她本就是纖弱秀麗的江南女子,那委屈的小臉一垮,許澄甯都有點心軟。
她回頭看了一眼,已經睡着的彤星,歎口氣,打開了門。
“你進來吧。
”
韓清悅連忙進屋坐下,兩人客客氣氣地聊了幾句後,許澄甯洗漱好,換上了就寝的裝扮。
趁許澄甯沒在,韓清悅小心翼翼地脫下了鞋子,嘴裡不由嘶嘶輕叫。
許澄甯出來後,看見她正翹着手指在輕輕揉自己的腳。
她的腳差不多巴掌那麼長,形狀有點奇怪,扭扭曲曲的,加上走了路,竟磨破了兩處,泛着紫紅。
韓清悅注意到許澄甯的目光,微微一窘,然後笑道:“小時候纏過幾年足,後來祖父做主讓我解開了布條,斷了骨的腳松泛開,又長大了一點,長成了這個醜樣子。
祖母總愁我以後會不會因為這腳,嫁不到好人家。
”
她的目光輕輕地落在許澄甯的天足上。
許澄甯的腳比她要大一點,潔白如玉,煞是好看。
韓清悅微笑道:“所以啊,我每次聽到表妹的事,都覺得好厲害好羨慕,你可以走很遠的路,做很大的事。
不像我,下馬車走這麼一會兒,腳都會疼痛難忍,像走在刀尖兒上,長這麼大,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京城,還因為怕曬,在馬車和船裡躲了一路,什麼風景都沒看到。
”
許澄甯沉默了一下,轉身拿出一盒藥膏遞給她:“搽搽吧,好得快。
”
韓清悅笑着接過,摳出一塊塗抹在腳上,許澄甯順手給她打了洗手的水。
韓清悅淨了手,親昵地挨靠在許澄甯身上,道:“在聽到你的事之前,我在閨中的生活,就是每天寫寫詩,彈彈琴,作作畫,再按部就班地,等着嫁作人婦,當一輩子的賢内助。
等到後來,那件事發生之後,傳到金陵,我才知道,我還有個能考狀元的表妹,我才知道,女子原來也可以那麼出色,甚至比男子還出色。
”
許澄甯眼睫微微顫動,看了她一眼。
韓清悅笑道:“我原本有個未婚夫,依禮去年就該成親了,我們私下會面,他對我說喜歡,說我有才華,說我幸好不似我那個離經叛道的表妹。
于是,我就把婚給退了。
”
“我說,我的甯表妹,可是能科舉場千萬舉子殺得片甲不留的奇女子,當是全天下女子的榜樣,他一個鄉試都考了三回的渣滓,有什麼資格說我表妹!
”
許澄甯看着她,她笑着捏了捏許澄甯的臉蛋。
“表妹,你我同歲,身份亦相當,人生卻天差地别,你有你的艱難辛苦,我有我的愚昧無知。
京城那場劫難,不光是你一個人的悲哀,也是全天下女子的悲哀。
所以我憤世嫉俗,長這麼大頭一回‘離經叛道’,一個丫鬟都沒帶就跑來找你,我也想體會一下你跌宕起伏的人生。
”
“不管外人怎麼說,我的表妹,都是全天下最好的表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