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事的書生在短短一日之内,從原本的兩三百,劇增至千人之衆,國子監超過七成的學子都加入其中,再是許許多多落第的舉子。
一開始還隻是為自己無緣仕途而不忿,到後來人數越來越多,但凡是個讀過書的便以加入為流行,跟着呼呼喝喝,高舉旗幟大喊科舉不公。
他們有的在宮門前舉幡靜立,有的在文國公府門前遊行示威,有的則守在去大理寺的必經之路上,一看見有人是為許澄甯而來,便會襲擊他們的馬車。
還有的分散到各處對百姓宣講許澄甯所犯之罪,告訴百姓們男子該幹的事和女子該幹的事是什麼,将許澄甯描述成一個不知廉恥苟且上位的假狀元。
“她啊,就是個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
湧湧的人群裡,一老婦一漢子黝黑枯瘦。
縱使許澄甯在這裡,她也不一定能認出,這兩人就是久不見面的許家大伯娘焦氏和許大郎。
“我們許家救她一命,供她吃供她穿,辛辛苦苦拉扯她長大,讓她去讀書,你們也見到了,把她養得多好。
她非但沒有感謝,還小氣記恨做哥哥的小時候開她一點玩笑,考了狀元回來就把我們一整家人都搞垮了!
“我們屋沒了,錢沒了,人也是傷的傷,殘的殘,一家快二十口人,最小的還是個娃娃,全部都去讨飯吃。
以為這樣也就罷了,她還找了人,把她大伯折磨死了,把我們一家子全弄去了遠遠的地方修城牆!
“這還是對我們,對她爹呢?
那是救過她命的爹啊,她竟然把她爹從族譜裡除掉了,把還挖他的墳,拿走了骨灰。
你們說,這是不是不孝?
是不是白眼狼?
”
衆人義憤填膺。
“太惡毒了!
”
“那樣的樣貌底下竟長了這麼一副狠毒心腸!
”
“這種人就該死!
”
百姓們人雲亦雲,又以訛傳訛,越傳越誇張,到最後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許澄甯十惡不赦,乃女子之恥。
示威的人群猖獗,朝廷剛要鎮壓,京城附近幾座州縣陸續傳來文人暴動的消息,誓要讓朝廷在聖人廟前處死許澄甯。
“豈有此理!
”
郭匡懷怒道:“一群文人廢物,自己考不上,卻要遷怒一個小小女子,造這樣的謠言,污言穢語,不是要逼人去死嗎?
”
陶問清臉色沉沉:“可不就是想許澄甯去死嗎?
”
“老師,萬萬不可啊!
許澄甯再怎麼說也是抓獲完明教的功臣,怎能不顧她的作為,說殺就殺呢?
”
陶問清閉眼:“她得罪的人太多了,對方又是早有預謀,先煽動文人,再煽動百姓,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完成,來勢洶洶,憑我們根本不可能力挽狂瀾。
”
輿論這種事,先發制人者勝,因為大家都習慣先入為主,被一種言論影響之後就很難再被别的言論說服,尤其幕後之手将文人力量和錢财利誘雙管齊下,很快就把整件事鬧得沸沸揚揚。
所以無論禦史台、無論壽王黨、無論謝家撒了多少人去辟謠,根本無法在沸騰的湯鍋裡激起一星半點的水花。
鬧事的人這麼多,法不責衆,監牢裡也關不下那麼多人,他們這是在逼朝廷啊。
“早朝的時候,聖上已經下令,召開三司會審,提審許澄甯,消息已經放出去了,算是給讀書人們一個交代。
刑部的人使了點詭計,已經把許澄甯從大理寺要出來,關到刑部大牢裡了。
”
陶問清扶着頭,眼睛被手擋住,“隻怕,她要受苦了。
”
郭匡懷悲憤頓起。
“文國公人在邊關浴血奮戰,他保護的子民卻要殺了他的女兒,天理何在!
”
文國公府。
謝允安捂着受傷的額頭,對謝老國公道:“爹,還是算了吧。
”
他本依謝老國公所求,去看望一下許澄甯,卻被那些瘋了一樣的書生襲擊了馬車,馬驚了,他磕傷了頭和手臂,不得已又回來了。
謝老夫人心疼得不行,抱怨道:“死丫頭自己做錯了事就自己擔着,沒得讓叔叔替她受苦受難,允安可是謝家的頂梁柱,怎能被她牽累了?
”
“母親,别說了。
”
謝允安阻止了謝老夫人的出言不遜,對謝老國公道:“爹,我知您心疼孫女,可她畢竟犯了欺君之罪,有錯在身,該受的罰還是得受。
父親,敢做敢當是謝家家訓啊。
”
謝瓊絮亦含着淚,道:“是啊,祖父,今早王家表哥表姐他們也被襲擊了,外面真的很危險。
”
謝老國公眉心鎖成川字,道:“我自己去,不坐車,韓望,你來推我,我倒要看看,這幫書生敢不敢對我如何!
”
他轉着輪椅就要出去,被大家攔住了。
“不可!
”
“祖父不要啊!
”
謝允安道:“爹,聲望毀起來容易養起來難,您難道真的要為了她,觸怒儒林文士嗎?
”
謝老國公臉緊繃:“我就想問問她,為何要這麼做。
”欺世盜名,在文人之中,到哪兒都是要被唾棄的存在。
曹氏抿了抿嘴,道:“爹,我們家不要跟她扯上關系的好。
我娘家來人說,外面已經給許澄甯列了十宗罪,什麼欺君罔上、亵渎聖賢、攪弄科舉、恩将仇報、不貞、不孝、不義……”
“一派胡言!
”
呵斥她的是韓望,他悲憤道:“許家那家子根本就不是好東西!
小姐那麼做,隻是為了給她的養父報仇!
”
“什麼仇要砍手砍腳,把自己的大伯都弄死啦?
她就是狠毒!
”
“小姐沒做這些事!
二夫人,愚民也就罷了,你竟也笃信這些無稽之談!
”
“夠了!
”
謝老國公喝住他們,謝允安勸道:“父親,明日便是三司會審,有什麼事情到公堂上再問吧。
”
謝老國公疲憊地閉上了眼,點點頭。
是夜,江風寒涼,江面并不明朗的月色被風一次次地刮碎。
江邊亭子裡,秦弗身披披風,看着手裡圓頭圓腦的小老虎玉雕出神。
鐘白仞端着一碗藥,不情不願地走進來。
“殿下,喝藥。
”
秦弗看一眼藥湯,也不大想理他:“什麼藥?
”
“防風寒的,喝三碗,一整個冬天都不會風寒。
”鐘白仞說完,又抱怨道,“您不想喝我也不想熬,可您一連幾天繃着死人臉,冷了也不知道添衣,這不是給我添活兒幹嘛。
”
“我一把老骨頭,真是不想風裡來雨裡去,安安生生待在屋裡多好。
您帶我出來也就罷了,這旁也沒有别的侍候的人,還得我近身給您送衣送藥……您那小情人呢?
這次怎麼不帶她出來?
”
秦弗一凜:“胡說什麼?
孤隻把他當幼弟看待。
”
“嗯?
”鐘白仞疑惑道,“她還沒告訴您呐?
”
“告訴孤什麼?
”
“愣頭青!
”鐘白仞忍不住罵道,“那明明是個姑娘家!
她不說,難道您也看不出來?
”
吧嗒。
手裡的小老虎掉在石桌上,小屁股磕了一下。
秦弗不敢相信。
“你說什麼……”
“殿下!
”
秦弗轉頭,看見雲九縱馬而來,遠遠大喊。
他奔波數日,風塵仆仆,下巴處長出了一片密密的胡茬。
秦弗心裡蓦地一慌。
“何事?
”
“許澄甯被關進大牢了!
她是……”
沒等他說完,秦弗立即沖出去,斬斷拴馬的繩子,翻身而上,一個眨眼的工夫,人就跑遠了。
鐘白仞低頭看還冒着熱氣的湯藥。
“白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