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清悅躲在假山裡,肥嘟嘟的小手捂着嘴,一聲也不吭。
她以為捂得緊,就不會有聲音,卻不知道這使她呼吸越發響亮急促。
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來,下一刻,洞口一暗,一個面如冠玉的少年彎腰出現在洞口。
這是韓清悅第一次見到謝家表哥,十二歲的少年很高,比同齡的哥哥要壯實一些,看起來很安靜,不怎麼笑,也不怎麼說話。
他看到她,回首喊了一句:“九表妹在這,我看到她了。
”
說完他又轉過頭來,朝她伸出了手:“九表妹,我是你表哥謝容钰。
”
十二歲少年還沒到變聲的時候,嗓音有點稚氣有點圓潤。
韓清悅呆呆看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卻在邁步的時候絆到了石頭,往前一撲。
她是家裡嬌生慣養的小女兒,難免嬌氣一些,摔這一跤,她下意識要哭。
可沒等她哭出聲,就被一雙手抱起來了。
謝容钰單手抱着她,另一隻手捋她的褲子想看她的膝蓋,嘴裡問道:“摔疼了沒?
”
他沒有像家人一樣過分焦急關懷的言語和表情,語氣一如剛才的平靜,但他有力的臂彎卻讓韓清悅感到了十足的安心。
她呆呆地看着表哥,晶瑩的眼淚掉了一滴下來,然後雙手摟住他的肩膀:“痛。
”
六哥韓清元過來,輕輕啊了一聲:“悅兒怎麼了?
六哥帶你去看府醫。
”
他伸手來抱,韓清悅避讓過,把頭埋進謝容钰的頸窩裡。
六哥力氣小,抱她沒一會兒就會累的。
她從小受盡家人寵愛,因為處處順遂,性子也是乖順的,這次卻難得地沒有聽話,六哥怔了一怔,有點歉意地看着謝容钰。
“表哥,這……”
“無事,我抱九表妹過去吧。
”
他掂了掂,然後抱着她走出假山。
六哥跟她解釋道:“悅兒,這是容钰表哥,來金陵玩的。
悅兒玩捉迷藏那麼厲害,我們都找不到,就钰表哥找到了,是不是很厲害?
”
韓清悅點頭,目光落在钰表哥烏黑的頭發上。
又是一個哥哥啊。
她又有新哥哥了。
還來了一個妹妹,叫謝瓊絮,跟她一樣大。
钰表哥和絮表妹是親兄妹,但長得不像,這是韓清悅對絮表妹的第一印象。
但她是姐姐,她得照顧妹妹。
所以她拉着謝瓊絮坐在花園裡,編花環給她戴,而幾個哥哥在旁邊說話,看着她們兩個。
回去的時候,五公子和六公子牽着謝瓊絮,而謝容钰牽着她。
孩童喜歡新鮮,喜歡好看,于是花園玩耍後回來,韓清悅就黏上了這個好看的新哥哥,
吃飯的時候,韓清悅捧着碗溜溜達達跑到男席這邊要钰表哥抱。
她小,沒人計較男女大防,都隻是善意地取笑她兩句。
然後謝表哥就挾着她的腋下把她抱在腿上,給她夾菜喂飯。
她心裡在想,钰表哥真好啊。
她不再喜歡跟着嫡親大哥韓清辭了,反而黏着謝表哥不放,他走到哪兒她都要跟到哪兒,還把自己最喜歡的珠花、陶孔雀、布偶都拿出來,十分大方。
“钰表哥,你喜歡哪個,都給你。
”
她仰着頭,天真無邪。
但表哥有點沉默,看了幾眼後摸摸她的頭。
“不用,悅兒留着玩吧。
”
爹娘讓她任性了兩天,第三天說什麼也不讓她跟着钰表哥了,看見她牽着謝容钰的手,娘叫她放開。
“男女授受不親,悅兒是姑娘家,不許再纏着你钰表哥了。
”
她被迫放了手,兩隻小手按在胸前,有點手足無措,時不時看一眼謝容钰。
钰表哥好像歎了口氣,把自己袍擺的衣角塞到她手裡。
她開開心心地握住了。
钰表哥雖然話不多,但對她很好,會陪她玩摸瞎子和捉迷藏,會牽着她出去逛街市,會在她的燕子風筝飛了的時候,爬上高高的樹去給她拿風筝。
可以說,他除了沒那麼愛笑愛說話,其他真的沒的說,他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哥哥啊。
韓清悅羨慕絮表妹有這樣的哥哥,雖然她家裡已經有好多個哥哥了,他們也對她極好,無微不至,但像所有不懂事的孩子一樣,覺得别人家的永遠是最好的。
還沒等她羨慕夠,謝家表哥表妹已經在金陵待了兩個月,該回京城了。
钰表哥要走了,韓清悅大哭,抱着他的腿不讓走。
爹娘都哄她:“明年,明年钰表哥再來好不好啊?
”
“不好……”她哭得不行,淚眼婆娑,鼻涕眼淚紛紛往下掉,“表哥留下來,悅兒不要表哥走……”
因為她一個人,馬車遲遲走不了,钰表哥無奈蹲下來安撫她:“表哥家裡還有事,得先回家,下次給你帶禮物。
”
百花殺盡,钰表哥還是走了,她傷心了三天。
男女七歲不同席,再次見到钰表哥,是她八歲的時候。
此時她已經懂得很多規矩了,名門淑女的做派在她身上初見雛形。
她行不露足,笑不露齒,手裡常捏着絹帕,學着娘親和姐姐,時不時以帕掩口。
她還是會和哥哥們一起玩,但已經不會像小時候那般親近了。
六歲的夏天,那個任性癡纏表哥的女孩留在了記憶裡,時不時被姐姐們拿出來取笑她。
“悅兒從前是最喜歡你钰表哥的,怎麼,現在忘啦?
”
三姐姐調侃她,韓清悅害羞地躲在了人後,小聲地喊了一句“钰表哥”。
钰表哥聽了,對她點頭:“九表妹。
”
他長更高了,脫去了稚氣,少年初長成。
聽說他已經在軍營曆練,韓清悅覺得很新奇。
小的時候隻知道钰表哥是會武的,好厲害。
現在她懂事了,知道她家裡人都是文人,而謝家姑祖父本也是文人,所以會為钰表哥棄文從武感到奇妙。
她依然對钰表哥好奇而向往,但這一次她沒有再纏着表哥,而是事事都與姐妹待在一起,唯有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會偷偷看钰表哥幾眼;有人提起钰表哥的時候,她會留心地聽關于他的事。
八歲這一次相見,她沒有跟謝容钰單獨相處過一刻,倒是在钰表哥離開前把一個東西交給大哥韓清辭,要轉交給她。
“這是答應給九表妹的禮物。
”
韓清悅打開了,是一隻水晶挂墜,模樣是個燕子。
他竟然還記得呀。
韓清悅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動。
一個不懂事的孩童的哭鬧,誰都沒當真,包括她自己,而钰表哥卻當真了,并兌現了諾言。
無論如何,韓清悅都是觸動的。
後面,韓清悅好幾年沒見到他,因為表哥開始做事了,他要跟着表叔征戰,沒空走親戚,來的隻有表嬸娘和絮表妹。
後來,十二歲這一年,她去了京城,去文國公府做客,她終于再一次見到了钰表哥。
钰表哥十八歲了,已經徹底褪去了稚氣,眉目英俊而陽剛。
看到他的那一刻,韓清悅感覺到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撲騰撲騰跳起來。
她急忙低頭,做足了大家閨秀的架子,羞澀而大方地與他問好。
“钰表哥。
”
“九表妹。
”
她低着頭怕有誰注意到她臉上不自然的紅暈,好在钰表哥是寡言的人,打了一聲招呼便沒再開口。
他們都已經大了,還是表兄妹,都知道要注意分寸。
韓清悅心裡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湧起失落。
說到底,她還是渴望能跟钰表哥親近一點的,渴望能,回到那個童言無忌的六歲的夏天,她可以仗着年紀小,膩在表哥身上當個任性的妹妹。
十二歲的閨閣小姐還不用操心婚事,但她家裡有哥哥有姐姐,已經見過了姐姐們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臉紅耳赤、抓心撓肺、輾轉反側,她知道是怎麼一個過程。
钰表哥十八歲了,是不是很快也要娶妻生子了啊?
韓清悅心裡有點難過,她說不出為什麼,可能是舍不得吧,就像三姐姐出嫁的時候那樣舍不得,覺得好姐姐馬上就不是自己的了。
待在文國公府的日子,她跟謝大小姐謝瓊韫玩得很近。
她的心不在焉被細心的謝瓊韫察覺到了,她溫柔地問她怎麼了。
少女心事最是藏不住,韓清悅沒忍住跟她打聽,钰表哥什麼時候會談婚論嫁。
謝瓊韫的眼睛轉了一下,對她說:“大伯父還沒給大哥定親事,不過……”
“不過什麼?
”她承認她有些着急了。
“不過,”謝瓊韫為難地說,“大哥好像對蓉表姐有意。
”
蓉表姐?
就是那個經常進府來玩的徐蓉?
長得确實挺好看的。
韓清悅心裡有些酸楚,沒忍住癟了嘴。
謝瓊韫安慰她:“你别難過啊……到底,你年紀還小,大哥對你沒有男女之情也是應該的。
”
韓清悅接受了她的安慰,回房時卻忍不住照鏡子。
她隻是年紀小,身條模樣已經初具風韻了呀。
追根到底,钰表哥隻當她是妹妹,根本不喜歡她,不然也不會不跟她說話。
她把遺憾留在心裡,回了金陵。
情窦初開的少女心事,終究留在了十二歲這一年。
十四歲這一年,她要定親了。
爹娘相看了好些個公子,他們疼愛她,每相看一個都要問過她同意。
可她心裡有人,再看其他人都是處處不如意。
這個不夠高。
這個不夠壯。
這個不夠好看。
這個不會武功。
這個不長钰表哥那樣。
這個不叫謝容钰。
……
爹娘都不懂,為什麼一向乖巧聽話的小女兒在婚事上會這麼刁鑽挑剔。
爹爹對她說:“悅兒是不是怕嫁過去被欺負啊?
放心,悅兒身後幾大家子撐腰呢!
”
娘也說:“你要是怕,不然還有你袁三表哥,你袁家舅舅舅母最疼你了,你總不會怕吧?
”
韓清悅搖頭。
“那白家表哥?
”
韓清悅搖頭。
“那應家表哥?
”
韓清悅還是搖頭。
“那……那就沒人了呀。
”
韓清悅腳趾都要摳地了。
有啊有啊!
她不止這些表哥啊!
韓家家族龐大,親戚衆多,韓大老爺韓大夫人幾乎說盡了所有人,可就是沒有提謝表哥。
韓清悅傷心地想,他們不說,肯定是因為謝表哥有婚事了吧。
她張了張口,卻問不出來,怕他們窺見自己那不知羞的心事。
經過百般勸說,她終于點頭,由韓大老爺定下了一個姓溫的公子。
韓清悅在兩家父母的安排下,跟溫公子接觸了幾回,也覺得對方不錯,彬彬有禮,精通詩書,跟她能聊得來。
就好像她的姐姐們一樣,爹娘定的婚事,肯定不會害她們。
她以為這就是她的最終歸宿了,便學着去放下,開始坦然地面對未婚夫婿。
然而,這個看似溫柔似水的書生在聽說她孤苦可憐的真表妹的身世後,脫口而出的竟然是:“同是姐妹,悅兒你知書達理,卻沒想她如此輕浮不安分,妄圖牝雞司晨,悅兒,幸而你不似她那般!
”
聽到這句話,韓清悅愣住了,然後便是大怒,不顧溫家如何千萬般苦苦挽回,她毅然決然斷了這門親事。
也真是可笑,她的甯兒表妹在為活下去苦苦找尋出路,而她還在為“表哥究竟喜不喜歡她、多喜歡她”自尋煩惱,可真是應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句話。
江南多災時,她陪母親去施過粥,做過善事,但那時候耳濡目染慣了,她會當成一個任務,說實話并不能與災民感同身受。
而直到聽到甯表妹的事迹,她才第一次感受到苦難離自己這麼近。
她不再去苦惱自己的終身大事,也不再去想她的钰表哥,反而走出自己深閨圈出來那一方袖珍天空,想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
在寶平縣時,她再次見到了謝容钰。
這一回,她已經能很坦然地面對钰表哥。
他在保衛天下,而她在切身感受這個天下,這個時候,誰提起兒女情長都是不合時宜的。
她也沒再去奢想與謝家表哥的緣分能否續起,她隻想陪着身邊的人走到太平的一日。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這句話用來描述她聽到說“要不要與謝家表哥定親”時的心境再合适不過。
燈火恍惚,人臉重疊,她望過去,在對上謝容钰目光的那一刻又腼腆地收回。
她承認,她還喜歡他。
她膽小又貪婪,能如此圓滿地完成她心願的機會豈能放過?
于是她鼓起勇氣,大膽又小聲地說了一句:
“我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