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澄甯捏着墨錠的手頓了下,硯台裡映出她眼底一片潋滟的清光。
看着那截骨節凸出的細腕,燕竹生記起當年他到胥縣縣學授課,底下有個豁牙的小孩睜着水汪汪的大眼舉手發問,句句問到他的癢處。
胥縣窮僻,不是什麼人傑地靈之處,沒想到竟有小小年紀就如此才思敏捷的學生,他覺得十分新鮮,看着小家夥解答得很詳細。
隔日他在學裡閑步又遇到了那個小包子。
這次他沒有前一日的意氣風發,反而躲在花架子底下,眼睛紅得像兔子,抹了滿臉的淚。
右手裹着紗布耷拉着,左手捏着一角硬邦邦的黃馍馍放進嘴裡艱難地咀嚼着。
這時有人走了過來,小包子兔子似的撒腿跑了。
然後是在書肆,他随便一逛又看到了那個小孩。
短手短腳的小包子端坐在一張舊書案後。
案上放了一個硯台,半根墨錠,一摞書。
他面前攤開了一本,和一沓宣紙。
他兩隻袖子都卷了起來,裹着厚紗布的右手幾個手指微微彎曲壓在書上,左手細伶伶的捏着兩支舊狼毫,在宣紙上一頁頁地抄錄。
兩支筆,寫出的是全然不同的兩行字,卻同樣是清隽端正的字體。
明明是跟所有稚齡孩童一樣幼稚奶氣的一張臉,神色卻比大人還要沉穩認真。
每翻過一頁書,幾乎隻是看了一眼,便目不斜視一字不差地默出來,然後飛快地默下一頁。
他拿手指在書案上叩了叩:“這裡有《春秋繁露》第十五卷沒有?
”
小包子頭也不擡:“乙架未組左數第十三卷便是了。
”
再問兩本,一一答來。
明明是讀詩經千字文的年紀啊。
他覺得有趣,便仿佛随意地說道:“既鹿無虞,以縱禽也。
君子舍之,往吝窮也。
在哪裡?
”
“《周易》第一卷前兩日被借走了,還沒……”
包子臉擡起來,愣住了。
“燕先生?
”
他笑問:“你叫什麼名字?
”
“學生許南。
”
“哦,許南,你連《周易》都讀過了?
”
“回先生,隻是抄過,并未看懂。
”
“那你可要跟我學一學。
”
他帶走了許南,賜名許澄甯,作為這半生來唯一一個學生。
而這位學生的天賦也确實一次一次地令他震撼。
讀過的書過目不忘,教給他的舉一反三,總能切住要領,經世策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學得精,比自己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不止一次地感慨,有些人便是天選的驕子,那樣驚人的天資聰慧,真是旁人十輩子也學不來的。
他心裡正暗暗誇自己的學生,卻聽見小徒弟倔頭倔腦地說:“所謂母慈子孝,母不慈,我自然也是個歹竹。
她若不仁,待我弟弟大了,我就單獨分出來。
”
燕竹生挑眉:“還有所謂高徒見名師,近墨者黑。
你是個歹竹,那為師是什麼?
”
許澄甯搖頭晃腦:“自然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啦。
”
插科打诨閑聊半晌,許澄甯自告奮勇地給先生煮了一碗面,趁着燕竹生半眯着眼吃面的時候,向他請教春闱的事宜。
燕竹生沒有考過科舉,但曆年進士的文章卻看了不少,簡單提點幾句就把徒兒轟走了。
許澄甯回城後徑直去了陸家的商鋪,她早與李少威約好了在這碰面再一起去京畿府核對考籍。
陸昌是個好熱鬧的,也鬧着要跟着去。
“先生說,近年南地頻發天災,民生凋敝,聖上重視民生實務,不喜空談,少賣弄之乎者也,要務實言之有物。
四書五經必不可少,但更要在時務策上下功夫。
”
論詩詞文采,李少威在同科舉人中也能屬中上遊,但在策論上就遠遠比不上有四年遊學閱曆的許澄甯了。
與許澄甯同窗後,他的策論也明顯較從前進了一大截。
許澄甯一邊走一邊跟李少威說着,走到長街中央被烏壓壓一群人堵住了去路。
人群裡熱鬧得很,嗡嗡作響,還有高喝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何曾碰過她,你們血口噴人!
”
“睡了還不承認!
芙蓉樓頭牌的姑娘從來賣藝不賣身,秋芙姑娘可是安王殿下相中的,你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從我們殿下手裡搶人!
”
“清者自清!
在下從不認識什麼秋芙姑娘,那日也不過一面之緣……”
許澄甯三人沒想湊熱鬧,剛要從一旁繞開,不知是誰動了手,人群裡突然飛出了一名穿着月白衣衫的年輕男子,好巧不巧撲到許澄甯身上。
許澄甯啊呀一聲摔在地上,手肘和後腰都狠狠磕了一下,胸骨也是一陣鈍痛。
“阿澄!
”
李少威和陸昌忙把男子推開,小心翼翼地把許澄甯扶了起來。
許澄甯一臉痛色地扶着後腰,年輕男子頓時愧疚起來:“啊……我,我不是有意的,抱歉……我送你去醫館吧。
”
“姓梁的你休想跑!
今日不給個交代,定叫你們平襄侯府好看!
”
說話的是個濃眉絡腮胡大漢,一臉橫肉,看穿着像是大戶人家有些臉面的奴仆,想必就是安王府的人了。
年輕男子怒道:“有何事沖我來,何必牽扯到旁人!
沒看見這小兄弟受傷了麼?
”
“少啰嗦!
抓他回去!
”
絡腮胡一擺手,幾個身手幹練的大漢便要上前拿人。
年輕男子身邊的小厮舉手擋在他身前,氣得龇牙咧嘴:“我們公子一心備考,哪來的工夫與一個娼妓私會!
”
陸昌恍然大悟,悄悄道:“原來他是平襄侯府的四公子梁兆琦,跟你們同科呢!
”
這個人許澄甯聽說過,京城三公子之一,不僅家世好,學識上也是佼佼之輩。
難怪梁兆琦這麼憤慨了。
狎妓逛花樓并非什麼罪大惡極之事,可一個舉人春闱前鬧出這樣的事,難免讓人覺得私德有虧。
便是過了會試,殿試上聖上一個不喜歡就能把他刷下來。
何況他現在還惹上了安王,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喲!
梁兄這是怎麼了……喝花酒沒還錢麼?
要不要小弟借你點?
”
那頭來了一群人模狗樣的公子哥兒,為首的是梁兆琦在國子監的同窗,尖嘴猴腮的,一臉小人得志。
他素與梁兆琦不對付,這會子上趕着來落井下石了。
弄清楚了梁兆琦與安王府的糾葛,這哥兒們不嫌事大,捂着心口作驚駭狀:“哎呀,梁兄!
你怎可如此做?
可是将安王殿下的臉面置于何地啊!
”
“梁公子平日從不踏足青樓,再是正人君子不過,啧啧,原來私底下這般急色啊……”
“不是我說你,梁公子,想要眠花宿柳就大大方方地走進去,怎能幹這種勾當……天底下可沒有既能舒坦又能撈着好名兒的事兒……”
梁兆琦名聲一向極好,高風亮節,曾在街上碰見了賣身葬父的苦命女子,他出了錢卻硬是不要女子的身契,那女子在侯府外跪了十多回都沒能進得去。
可這麼高風亮節的人物卻有了桃色新聞……
還有什麼比這更讓普羅大衆興奮的事嗎?
于是所有人都一臉鄙夷正色,對他指指點點,無論梁兆琦怎麼反複申明自己的清白都沒有人信。
安王府與芙蓉樓的人氣勢洶洶,圍觀者幸災樂禍,而他孤立無援地站在那裡,氣憤卻無用。
“發生了什麼?
京都街巷,不得擁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