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留下一行字,說自己逗留已久,是時候離開,繼續雲遊。
他居住的偏殿,沒有一絲從裡面或從外面破開的痕迹,整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嘉康帝本來經他養治,身子已經好了許多,突然遍尋不得,便憂思過度,病倒在了床上,苟延殘喘一般,隻剩半縷幽魂在人間不甘,因此又是連續幾日歇了朝會。
習陵子不在,慧乘亦不在,嘉康帝感覺自己的身體又不好了,盡管習陵子已經留下了不少調養的方子,可他覺得不對味,旁人熬的藥做的推拿總是沒有習陵子做得好。
由奢入儉難,執念太深,竟覺得身體比從前更差了。
嘉康帝見不到的習陵子,許澄甯倒是在自己的小宅院裡見到了。
仙風道骨倒是仙風道骨了,隻一見面,還沒來得及問候,他就指着許澄甯跟前的茶碗道:“你,不适合飲茶。
”
秦弗習以為常,對許澄甯道:“讓他給你看診。
”許澄甯身體不健朗,他是知道的。
許澄甯下意識地縮了縮手,鐘白仞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轉了幾圈,心中已經明了。
是個姑娘啊。
殿下知道嗎?
不過,他奉行養生之道,心寬豁達,不該管的事從來不管,不該說的也不會說,他才懶得揭穿這些小年輕調情的小把戲。
“手伸來手伸來。
”
鐘白仞握住她的手腕,診了一會兒,就開始唠叨起來。
“小小年紀,毛病忒多,脾胃虛,氣血還不足,畏寒怕冷,逢換季必要病一場……幸而你年紀小,活潑好動,病愈得快,這個年紀也不适合老吃藥,平時要多重食補,戒茶戒酒,少食米面多吃肉菜,肉菜不要擱油,全吃白煮……”
許澄甯總算明白了鐘白仞為什麼人緣不好,實在是太能唠叨了太能說了,一講就是一刻鐘不歇,許澄甯想使個小聰明轉移他的注意力,都被他截住,還要打她手心。
她欲哭無淚地轉頭看喝茶的秦弗,心說你自己吃不了的苦為什麼要我來吃。
“專心聽!
”
鐘白仞一巴掌拍在她的後腦勺上。
“我沒……”
“不許說話!
”
秦弗看差不多了,才讓人送鐘白仞離開。
許澄甯趴在桌子上,有氣無力:“我是做錯了什麼殿下要這麼懲戒我……”
秦弗道:“他話多了點,但都是良言。
”
“吃肉不放油不放香粉,那我還吃個什麼意思。
”
秦弗沒有答話,隻是讓人把鐘白仞說到的補品送來,先是立功受賞,再是試藥補償,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稀珍名藥補物。
“殿下什麼時候會回來?
”
在外人眼裡,秦弗現在還在西山顧影自憐呢。
秦弗道:“快了。
”
許澄甯仰頭看他:“契機呢?
”
秦弗瞄她一眼:“西陵使臣将入朝觐見。
”
“啊?
”
這個消息倒很令許澄甯詫異。
“西陵來使?
”
“嗯。
”
秦弗身為皇孫,有時會被調去辦别的差事,平常主要是在禮部協理公務。
他休沐這些天,差事被端王世子秦睦兼了。
秦睦是個沒主心骨的,哪怕有高家在身後,也主持不來大場面,兩國交遊事關國朝顔面,嘉康帝不敢不讓秦弗回來。
“陛下豈會甘心?
您不怕他事過了又翻舊賬?
”
“所以,孤讓父王去河東了。
”
許澄甯想了想,沒想透,搖頭:“不懂。
”
秦弗看窗外有幾點流螢,夜色之中,微小而醒目,即便談着爾虞我詐的正事也無端生出幾分甯靜。
“河東原是章氏發迹之地,章氏族人治理河東數十年,漸見富庶。
後來章氏敗落,河東的勢力被三家瓜分殆盡,其中一家,是皇祖父的母家萬氏。
”
“先太後不是……”
“你大約不知,皇祖父非嫡子,隻是養在先太後膝下而已,他的生母,其實是前朝宮裡的萬嫔。
萬氏一族仗着皇祖父登極,逐漸起興。
”
秦弗頓了頓,重又講起河東:
“河東幹旱,易孵化蟲卵。
章氏治理的時候,每年都會撥出經款,豢養數支專門巡邏田野捕殺蝗蟲的隊伍,并預留一部分款項,随時作赈災準備,因此能得很好地控制災情。
“然萬氏以此為由,彈劾章氏貪墨作假賬,陛下趁機将章氏貶下了台。
三家分占河東後,原本巡田的隊伍被撤下,預備的災銀也不再有,甚至萬氏還為了修建族中别院,侵占了為數不多的水田。
“現在河東蝗災,便是打了皇祖父的臉,所以現在那三家都一直捂着消息,相互推诿,誰也不敢上奏朝廷。
去了河東,等于把事情捅到朝堂上。
”
許澄甯思索着他說的話,又問:“您不怕,壽王傷了陛下顔面,遭陛下厭棄麼?
”
“孤有分寸,蝗災一事并非父王捅破的,孤率先把消息傳到端王那裡,端王上奏禀報,父王則自請前往。
河東三家盤踞,父王去了必定阻力重重,寸步難行。
”
許澄甯被繞了一圈,有些暈,想回自己原本問的問題:“這與陛下甘願讓您回京有什麼關系?
”
“皇祖父要保持三王勢力平衡,勢必不能讓哪一黨太冒頭,也不能讓哪一黨太弱勢,父王出了差錯,他就不會再壓制孤。
”
許澄甯恍然大悟:“所以,壽王是您特意放出去的?
”
秦弗淡淡道:“不讓他犯點錯,他不清醒。
”
許澄甯暗笑,人人都道秦弗是壽王奪位最趁手的工具,可壽王何嘗不是秦弗達成目的的工具呢?
“河東的事,壽王若處理不好,會交給誰去?
”
秦弗道:“甯王。
河東的莊稼已經被蝗蟲啃食毀盡,這個時候,治蝗的法子誰來做都大差不差,重點在于赈濟災民。
國庫如今撥不出米糧。
而鄭氏商行舉國遍布,籌集糧食的事,交由甯王去做最合适。
”
許澄甯把整件事盤通。
先是端王捅破了河東蝗災一事,令嘉康帝心生芥蒂;再是壽王辦事不力,秦弗自己得以順利歸位;最後甯王做成了赈災的賢名,就該輪到他被嘉康帝打壓了。
一步棋,步步通,這是一石三鳥呀。
寶座上那位,并三位王爺,都被他算計得明明白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