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澄甯個子小,時不時被推擠到差點跌倒,幸而有李少威在身邊護着她。
等了一個多時辰,終于輪到他們搜身。
許澄甯有鄉試的經驗,身上已經做好了僞裝。
她小時候常餓肚子,遇見燕先生之前沒吃過幾頓飽飯,小小年紀就落下了胃病,這副身子長年纖瘦如竹,除了微鼓的臉蛋和有點肉肉的手,處處都少了少女初長成的圓潤,因此被粗粗地搜檢過也并未發現端倪。
貢院内每位考生一個号房,這個卻是行不了便宜的,哪怕王公貴族也得老老實實抽号牌對号入座。
許澄甯抽到的号房也好也壞,好在離坑号遠不會被臭味熏到,壞就壞在此處避光,陰冷得連汗毛都在打顫。
許澄甯裹緊了衣服,從考籃裡拿出一個小瓷盒,挖出一點味道刺鼻的膏藥放在手心,然後使勁搓手,等把手搓得熱乎乎的,就捂在脖子兩側。
這本是盒鎮痛消腫的藥膏,還是有一回自己崴了腳燕先生給的。
收拾東西的時候看到這個,想起它的效用就帶上了。
她再用号房的被褥裹住雙腿,這樣墊着被褥坐上一天,夜裡睡覺被褥也不至于冷硬到叫人睡不着。
考卷是第二日發下來的。
第一場考的四書五經。
許澄甯身子骨并不好,頭腦卻是天賦異禀,四書五經早已爛熟于心,這些年随着見識的增長,每每多有新的想法。
一目十行看完試題,她從容地打着腹稿,一邊慢條斯理地研磨執筆寫草稿。
六歲起,她就在書肆抄書掙工錢,大量的抄寫不僅讓她涉獵廣博,也讓她熟練地掌握了草、行、楷、隸、篆等各式字體。
因此哪怕号房極冷,手止不住地哆嗦,筆下都行草依然筆走龍蛇,寫得極快。
寫完草稿,增删修改幾處,又拿藥膏子搓熱手後,便用古雅飄逸的館閣體工工整整地抄寫在答卷上。
她對書本上的内容向來熟識、融會貫通,前兩場都早早答完。
第三場考的是經史時務策,五道策問分别涉及工、農、吏、法、民,實際上若是面面俱到,絕不僅限于此。
許澄甯跟着燕先生遊學數載,除了書上的學識,她見識過十六府水渠的規劃挖鑿,見識過饑荒赈災流民的安置與疏散,也見識過監察禦史巡視蜀地,不出半月便撸下大大小小幾十名貪贓枉法的官吏。
因先生聲望極高,她還翻閱過多地府衙積年的政事記案。
她一手扶袖,一手磨墨,細細琢磨了一會兒,才正式下筆,一氣呵成。
貢院不提供三餐,卻按點給予熱水。
饅頭冷透就會硬,許澄甯用饅頭夾了腌菜,貼着盛水的陶碗捂了一會兒,一口饅頭一口水地吃完。
為節省蠟燭,入夜她也不挑燈夜戰,用藥膏子捂熱了手腳後,把自己裹得像個蠶寶寶睡下了。
許是号房陰冷徹骨,叫人睡不安穩,夜裡輾轉之時又夢回岐山村……
祖母是個幹瘦矮小的老婆子,像廟裡供奉的夜叉一樣兇神惡煞,握着帶刺的藤條一邊打一邊痛罵。
“你這個蕩婦!
仗着有幾分姿色就敢勾搭人,背着大山偷漢子!
說!
這個野種是不是你在外面亂搞有的?
!
到底是誰的種?
!
”
母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真是大山的孩子!
求您,别再打啦……”
大伯娘笑道:“娘不知道,女人生娃,哪個是娘明明白白,哪個是爹嘛,當娘的可能也不知道呢!
”
三叔母也道:“南哥兒自打生下來,就長得跟兄弟姐妹不一樣,别人抱一下子嫂子都不許,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天天賣菜都背着南哥兒,該不會……是帶着兒子去見他親爹吧?
”
祖母大怒,叽裡呱啦罵得難聽至極,細細的幹枯的手指指着她:“拖出去打死!
扒了褲子打!
”
“不要!
”
母親撲過來緊緊把她抱在懷裡哭喊:“不要打!
不要打他……”
無論幾個堂兄怎麼拉扯,母親都死死抱住她不肯放。
那頓藤條,她沒挨幾下,母親卻被打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
從大宅回到自己家要越過一個長長的小土坡,母親單薄幹癟的身軀在前面搖搖晃晃地走,她邁着小短腿跟在後面。
跪了一整天,她走不動撲倒了,巴巴地趴在土坡上,仰頭看母親。
母親回過頭,夕陽在她身後染上橙紅的光暈,暖融融的,她看不見母親臉上的神情。
母親定定站了一會兒,走過來把她背起,才繼續往前走。
年幼的她不懂事,趴在母親背上摟着她的脖子,晃着小腳丫回了家,那段土坡很長,長到令她忘記了在大宅的遭遇。
但祖母沒有忘,村裡的人也都沒有忘,他們一次次變本加厲地羞辱母親,默許家中的孩子欺負她辱罵虐打她。
大姐二姐知道是她連累了家人讓她們都過不好,也對她拳打腳踢,不給飯吃。
母親先是變得沉默,再逐漸暴戾,終于也全部發洩施加到她身上,在弟弟小福出生後某個昏暗無光的早晨,将她的頭死死按到水塘裡……
她一身濕漉漉地撲到爹爹身上,在他懷裡一個勁地哭,爹爹渾身都在顫抖,胸腔像個老舊的風箱雜音咻咻,不停地喘。
“這是幹什麼?
你要對孩子做什麼?
!
”
母親歇斯底裡。
“她害了我!
害了我這麼多年!
有小福了,還留着她做什麼!
給我!
”
母親抓住她的頭發往外拖,爹爹踉踉跄跄撲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從母親手裡救下了她。
“你不喜歡他,就不用管他,我養!
我來養!
”
後來,爹爹送她去上學堂。
他左腿比右腿長一截,抱着她走路,一崴一崴的。
他指着廟裡的聖人塑像說:“小南要好好讀書,做個明白人,别像爹爹一樣,一輩子糊裡糊塗,連帶你娘,也跟着我受苦……”
她摟着爹爹的脖子,滿口答應。
“爹爹沒用,當不了好丈夫,當不了好爹爹,小南,将來你大了,不要記恨你娘和你姐,也對她們好,好不好?
”
“好~”
她掰着短短的手指:“小南會好好讀書,對爹爹第一好,對阿娘第二好,對小福大姐和二姐第三好,對……”
她還指着路過的轎子,脆聲道:“爹爹不用有用,小南會有用,小南會好好讀書,給爹爹掙大轎~”
爹爹笑了,他得過病,一笑就忍不住地抽搐翻白眼。
“那要掙不到怎麼辦?
”
“小南長大了,換小南背爹爹~”
爹爹哈哈地笑,笑臉逐漸變得模糊,眼口耳鼻滲出滾燙的鮮血,她驚惶顫抖地拿手去接,卻怎麼都接不完。
“死瘸子滾!
交出你兒子饒你一命!
”
“敬酒不吃吃罰酒!
接着打!
”
……
“不要!
”
許澄甯驚醒,大口大口喘着氣,腦子裡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