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月白袍子的官語白緩緩地從馬車中出來,在小四的攙扶下落地。
一陣悶熱的微風吹過,把他空蕩蕩的袍子吹得瑟瑟作響,讓他整個人看來單薄得仿佛要被風吹走似的。
雖然官語白說自己沒事,但是小四的眉頭反而鎖得更緊。
一聽他的聲音,小四就聽出他此刻底氣不足,聲調比平日裡弱了一分。
小四不由得擡眼看了一眼西邊的天空,雖然現在已經是黃昏,但是日頭還是灼熱難當,這南疆的天氣委實是熱,從王都一路南下,天氣越來越熱,進入南疆地界後,更是仿如置身烤爐一般。
自己是練武之人,底子好,可是公子不同,公子的身子比常人都要虛弱,更何況他們從王都千裡而來,一路舟車勞頓,身子更為荏弱。
昨晚公子就中暑暈厥了。
雖然自己給公子刮痧去了暑氣,但是公子的身體還沒痊愈。
小四本想勸官語白多歇息幾日再繼續上路,可是他卻說此處距離駱越城已經不遠了,趕路要緊。
小四勸不動官語白,隻能刻意放慢趕路的步伐,于是直到太陽西下,他們也沒趕到下一個驿站,隻能在這和宇城裡暫且找家客棧休息。
眼看着官語白的臉色比前一日又蒼白了一些,小四眉頭緊蹙地說道。
“公子,我看還是得給您請個大夫看看……”
“小四,”官語白漫不經心地打斷了小四,信步走入客棧,“天色不早,我們趕緊進去投宿吧。
”幾個随行的官兵也跟着進入客棧,那隆隆的腳步聲使得客棧的大堂寂靜無聲。
原本在大堂裡喝酒用膳的客人都齊刷刷地朝他們看來。
“客官,”一個肩上搭了一條白巾的小二點頭哈腰地迎了上來,“不知道是住店還是用膳?
”
“住店。
”小四面無表情地說道,“小二哥,你可知道附近有什麼好的醫館?
”
一身短打的小二忙答道:“這位爺,這附近就有一家千金堂,大夫的醫術不錯。
”
他話音剛落,就聽一個陌生的男音朗聲道:“這位小哥,你們可是要尋大夫?
”
官語白和小四循聲看去,隻見一個身穿灰色直裰、形容清癯的男子站起身來,含笑地朝他們看來。
對方乍一看好像是四十幾歲,再看他含笑時眼角細細的紋路,又似乎年近五十了。
看他雙目炯炯有神,為人精幹,顯然是保養有方。
此人正是外出遊曆行醫的林淨塵!
大堂内的目光又一瞬間集中到了林淨塵身上,不少客人都覺得這人是不是傻的。
那位俊俏的年輕公子出門就有官兵随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他們這種平民老百姓最忌憚和官府打交道,能避則避,這人卻非要貼上去,要麼就是腦子撞壞了,要麼就是善于鑽營之人。
小四并不認識林淨塵,銳利的目光投射了過去,問道:“你是大夫?
”說着,他微微眯眼,有些遲疑。
庸醫誤人,公子的身子本來就弱,小四可不敢随便找個遊方郎中給看。
“侯……公子,”這時,後方一個随行的校尉出聲道,“還是屬下給公子去尋個正經醫館的大夫吧?
”安逸侯這次是奉旨去駱越城襄助鎮南王,若是路上出了什麼差錯,他們這些小人物那可擔待不起。
“我行醫數十年,還算有點心得。
”林淨塵捋了捋胡須,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這位公子雖不過是輕度中暑,但他的病可不是普通人能治的……”
年輕的校尉眉頭一皺,厲聲道:“你是什麼意思?
”對方能看出官語白中暑倒不值得驚訝,畢竟這個季節中暑的人多,而且中暑的表面征兆也明顯,比如官語白,他脖頸上刮痧的痕迹就已經透露了他的病症。
林淨塵卻看也沒看那校尉一眼,目光隻是在官語白臉上流連,喃喃道:“正值風華之年,卻雙眼泛青,步履虛浮,似是傷了根本,莫不是你曾經得過什麼重病,或者中了劇毒……若是如此,能撿回這條命,想必是遇到了一個好大夫!
”
幾句話令得官語白一行人的眼神變得微妙了起來,官語白曾經身中劇毒之事,并未傳開。
自打他再度回到王都後,旁人也隻知他的身體虛弱,卻不知原因,隻是私底下有猜測說是當年在天牢中遭酷刑所緻。
沒想到,這個看似普通的大夫居然一眼就看出了究竟。
小四不由目光精光,心道:莫非這大夫真有什麼過人之處?
或者他是猜到了公子的身份?
官語白揚了揚眉,他的身體他自己清楚,他隻是略略有些中暑,加上舟車勞頓,因為體虛有些水土不服。
原本他根本就沒覺得自己需要什麼大夫,可是聽這大夫娓娓道來,倒是有些興趣了。
偌大的大裕千裡疆土、萬裡河山自然是有無數不為人知卻又身懷絕技的奇人,人生短短數十年,能偶遇這樣的一個奇人也是一種緣分。
官語白含笑道:“李校尉,麻煩你先随小二哥去安頓,我與這位老先生說幾句。
”
李校尉遲疑地看了林淨塵一眼,想着這光天化日之下應該也不會出什麼事,于是便抱拳應道:“是,公子。
”跟着他就随小二去了,但還是留下了兩名士兵。
官語白走到林淨塵身旁,客氣地說道:“不知道先生可願随我上樓一叙?
”這大庭廣衆之下,雖然是治病,但也總有幾分不方便。
林淨塵卻是搖了搖頭:“我那外孫女給我買酒去了,她臨走前千叮咛萬囑咐,讓我千萬不許亂走……”說着,林淨塵似乎有些心虛,摸了摸鼻子,也是他前日昨日連着“走丢”了兩次,把好脾氣的丫頭片子給惹火了,就差讓他指天為誓了。
官語白也沒有勉強,便在對方身旁坐下了,微微撩起袖子,伸出了左腕。
小四站在官語白身後,虎視眈眈地看着。
這若是常人,被小四如鷹一般眼眸這麼盯着,怕是要渾身不自在,但林淨塵卻滿不在乎,伸出三根修長的手指,搭在了官語白的腕間。
林淨塵微微側首,好一會兒沒說話,臉上的表情漸漸地凝重了起來……看得小四不由有些緊張,心想:公子沒事吧?
須臾,林淨塵終于收回了手,一雙黑眸熠熠生輝,連聲贊道:“妙!
妙!
妙!
”
一瞬間,小四幾乎是面黑如鍋底。
林淨塵撫須,向官語白說道:“你這人說運氣不好,是有些不好,曾中了罕見的劇毒;可是說否極泰來,當初給你解毒并去除餘毒的那個大夫實在是醫術高超,本來以你的身子怕是活不過三十,可是現在你雖手無縛雞之力,又比常人體虛了三分,好歹壽數與常人無異。
若是有機會,我真是要見見那位大夫,能與此人探讨一番醫術,想必是人生一大快事。
”
小四的臉色漸漸地變了,從面寒如冰到面露訝色。
這個大夫不過是切脈,竟然從脈象中察覺到這麼多,确實是個奇人。
官語白眼中的興緻更濃,嘴角挂着一抹淺淺的笑意,道:“那位大夫如今也在南疆,若是有緣,想必能一會!
”
“公子說得是。
”林淨塵微笑着點了點頭,聽出對方不想多說,也沒有勉強。
小四正想問問自家公子的病情,卻見林淨塵的目光朝客棧的門口看去,拔高嗓門喊道:“霞姐兒,你回來了啊!
”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青色衣裙的姑娘拎着三個竹筒走進客棧,那姑娘約莫十五、六歲,容貌秀麗,梳着一條黑油油的麻花辮子,曬成蜜色的肌膚,襯着黑亮的眼眸,整個人看來精神奕奕。
被稱為“霞姐兒”的青衣姑娘也看到了林淨塵,同時,也看到了林淨塵身旁那溫潤如玉的斯文公子,心中起了一片驚濤駭浪,腳下的步履緩了一緩,手上的竹筒差點沒掉到地上。
怎麼會是他呢?
!
官侯爺竟然也來了南疆!
韓绮霞自從來了南疆後,就沒想過會再見到王都的舊人,一時感覺有些複雜。
她也暗暗地慶幸自己比起過去已經宛然新生,再加上以前自己在王都,外出時素來會以面紗遮臉,相信官侯爺應該不會認識自己。
韓绮霞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去,直走到林淨塵身旁,把那三個竹筒放到了桌上,“外祖父,您的竹筒酒。
”說着,她故作疑惑地看向了官語白,“這位公子是?
”
“這是候公子,我的病人。
”林淨塵笑道,“候公子身子虛水土不服,有些中暑,我正要去給候公子施針。
幸好你回來了,我們一起上樓去吧。
”
候公子……韓绮霞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官侯爺怎麼會變成候公子了?
但她也沒有說破,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主動俯身拎起了放在一旁的藥箱,心想:六娘一向敬重官侯爺,若是她知道自己和外祖父一起給他治病,估計會羨慕壞了吧?
!
官語白若有所思地看着韓绮霞,以他的敏銳,自然能夠察覺到她方才那一瞬間的失态。
……說來這位姑娘好似是王都口音,而她這外祖父卻是江南口音。
一直在一旁觀望着的小二忙過來領路,一行人就上了客棧三樓。
李校尉聽到蹬蹬的步履聲,聞聲而來,給官語白行禮後,便領着衆人進了走廊最裡面的一間上房,“侯……公子,這是您的房間。
”
後方的韓绮霞差點沒笑出來,她算是知道這“候公子”的稱呼是如何而來了!
她努力地忍着笑,表情有些扭曲,卻對上了小四探究的眼神,忙笑容一斂,避開了視線。
官語白、林淨塵、小四三人進屋後,韓绮霞就把那李校尉攔在了屋外,道:“這位大人還請再次稍候,我外祖父要為候公子施針,這針灸之道,差之毫厘謬之千裡,須得甯靜之處,還請大人海涵。
”
她說話行事落落大方,見了官兵也毫無懼色,絕非常人。
官語白微微垂眸,随即向李校尉點了點頭,李校尉便沒再堅持,守在了門外。
走入内室後,林淨塵便示意官語白脫下上衣,趴在床榻上,在他的幾個穴道上先按了一刻鐘。
一道屏風外,韓绮霞認真的準備着施針用的銀針,她熟練地以火燒針,并遞給了林淨塵。
林淨塵下針的手法自然是極穩、極快,小四目不轉睛地看着,對于針灸,他隻是一個略知一二的門外漢,但是他是武者,認穴的本事還是強于普通人的,看出這個大夫取穴精簡,手法純熟圓潤流暢,似乎比鎮南王世子妃還要強上一些。
不隻是如此,小四還覺得對方的針法眼熟得緊,似乎與世子妃當年用的針法有些相似。
有句老話說:“百穴易得,針術難求”。
對于醫者而言,針法曆代是不傳之術,就像是武術,越是頂尖的功法、招數,都是師傅身傳臨教,隻能意會,不能言傳。
這隻是一個巧合嗎?
小四眯眼思索着。
這時,林淨塵已經熟練地收針。
小四再沒空多想,快步上前給官語白穿上外袍。
撤去屏風後,韓绮霞拿出一方帕子先替林淨塵擦了擦汗水,跟着飛快地把那些銀針連着銀針包都給收了起來。
“多謝先生。
”官語白微笑着抱拳道,“先生醫術不凡,我覺得渾身舒暢許多。
”
“我這裡雖有些一些治療中暑的成藥,不過你身子虛,我還是另外再給你開個方子,替你補補氣血。
”林淨塵一邊說,一邊走到窗邊的桌旁。
韓绮霞早就在磨墨鋪紙。
等林淨塵寫好了方子,吹幹墨迹後,就交由小四去抓藥。
事關官語白,小四一貫是親力親為,去抓了藥,又熬了藥,等他再回到官語白的房間時,已經是半個時辰後了。
房間裡的言笑晏晏,顯然談得很是投契。
可是小四卻是眉頭一皺,鼻尖聞到一陣芬香濃郁的酒香,其中似乎還混雜着淡淡的竹香。
小四加快腳步進了屋,隻見官語白和林淨塵正各拿着一個竹筒對酌。
“候公子,這竹筒酒可是和宇城的特産,醇和甘爽,三年到五年才得釀成這人間佳釀,因這酒液飽吸竹子精華,功效繁多,而且喝多了也不會醉。
”林淨塵笑吟吟地朗聲道,“對你這種體虛氣弱之人,适量飲之,可以舒筋活絡,補補氣血。
當然,不宜貪杯!
”
小四本來氣憤這大夫竟然給公子喝酒,聽對方這麼一說,才恍然大悟,面色不太自然。
林淨塵笑眯眯地看了小四一眼,其實他剛才那番話,也就是特意說給小四聽的。
這孩子倒是個忠仆。
想着,林淨塵站起身來道:“候公子,你喝了藥後,好好歇息,明早我再來為你行針,然後再喝兩劑藥,你自然就好了,可以繼續上路了!
我就告辭了。
”
他随性地抱了抱拳,正要轉身離去,卻聽官語白突然出言道:“不知先生可是姓林?
”
小四想到了什麼,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難道說……不會這麼巧吧?
!
林淨塵怔了怔,亦是驚訝地朝官語白看去。
反倒是韓绮霞表情鎮定,心中微微歎息:果然是官侯爺,如傳聞一般聰明絕頂……隻可惜命運多舛。
官語白已經得到了答案,含笑道:“小四,替我送送林大夫。
”
林淨塵和韓绮霞離開官語白的房間後,就回了二樓林淨塵的房間。
兩人隔着方桌坐下後,林淨塵揚了揚眉,有些好奇地問道:“霞姐兒,你可認識那位候公子?
”方才韓绮霞的失神,他也注意到了,想想那位年輕公子顯然身份不一般,聽口音又是王都來的,怕是會認得吧。
韓绮霞也不隐瞞,點點頭說道:“外祖父,此人正是安逸侯官語白。
”
官家的冤案可以說是大裕朝立國以來最慘烈的一樁冤案,涉及的又是保衛大裕疆土、戰功赫赫的官家,當官家冤案被平反的那一刻,官語白扶靈回王都,可謂名動天下。
林淨塵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自然也是知道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終于明白那位年輕公子的身體怎麼會虛弱破敗至此!
如此人物,倒是可惜了!
林淨塵一時有幾分唏噓,好一會兒,才說道:“看來這位官侯爺應該是要去駱越城的。
”以官語白的身份,此行應當有皇命在身,也不知是為何事……
……
說到駱越城,鎮南王府的葉姨娘過門已有三日,自從那晚鎮南王甩門而去後,就再也沒有踏進她的院子一步,這府中的下人本來就在觀望着,想看看這位王爺的新姨娘是否得寵,可誰知道竟然沒能留下王爺過夜……那還能有什麼戲唱?
!
那些個下人心裡不屑,于是也就怠慢起來,不管是份例中的冰盆,香料,胭脂水粉,還是一日三餐都被克扣了,就連打掃屋子的丫鬟也頂嘴躲懶……
葉依俐盡管不是自願為妾,但既然已在鎮南王府,怎能被人如此作踐?
!
她知現在王府裡當家的是世子妃,原本她是不想向世子妃搖尾祈憐的,可是後來想想,她不過是想拿回自己應得的份例,說到底本來就是世子妃沒有管好下人。
她說服了自己,可到底拉不下臉去碧霄堂,于是就選擇在花園裡“偶遇”百卉,直言了自己下人怠慢的事。
當天傍晚,南宮玥就得了百卉的禀報。
南宮玥想了想,問道:“霏姐兒,你覺得此事當如何?
”
蕭霏正在看廚房遞來的賬本,聞言,她仔細回憶了一下說道:“府中姨娘的份例是一兩月錢,每日兩盆冰山,除三頓膳食外,另有兩盤點心,二十四色繡線各一,綢一匹,絹一匹,粗布兩匹……”她一一細數,并說道,“葉姨娘雖新進府,也當遵循府中的份例,大嫂,待我命人去葉姨娘的院裡瞧瞧,若真有下人逢高踩低之事,按府裡的規矩就是了。
”
她頓了頓,又說道:“隻是這葉姨娘行事頗為莽撞,若是份例被克扣,她也當去找衛側妃,由衛側妃命人禀告大嫂,怎能就擅自就攔了百卉姑娘,此事也當要罰。
不過,葉姨娘剛入府不久,還不懂規矩,當應讓衛側妃派個嬷嬷過去。
”
南宮玥含笑點頭,蕭霏處事就如她的性子一般,一切都按規矩來,不偏不倚。
如此,大體上是不會問題,至于細節方面,也無傷大雅,往後多看多做自然就懂了。
“那這件事就給你來處置了。
”南宮玥笑着指着百卉道,“我就把百卉借給你,你随意差遣她吧。
”
百卉是她的大丫鬟,在王府裡行事比蕭霏身邊的丫鬟更能鎮得住人。
蕭霏得了南宮玥的肯定,不禁笑魇如花,“多謝大嫂。
”
說話間,畫眉喜氣洋洋地掀開湘妃竹簾進了屋,福身禀報道:“世子妃,王都那邊來人了。
是建安伯夫人派人過來報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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