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的,沒事的,」晏昭一把摟住嫽兒,「你父親不會有事的……」
舜華孤零零地跪在一旁,柔聲勸道,「皇祖母快隨我們去看看姑母罷……」
晏昭慢慢鬆開孩子,掙紮許久,終是搖了搖頭。
「為什麼?」嫽兒問道。
晏昭擡頭看了一眼殿門外漸漸亮起的天空,知道這一切終究是回不去了。
京城如今一切歸於平靜,想必半日就會把齊越的人全權控制,留給她的時間也不多了。
她若此刻出宮,一是時間不夠,二則是定會被敵軍生擒,齊越或許還會在後世史書上編稱她是兵敗叛逃。
她不後悔,隻是遺憾無法見慶陽最後一面。
也好,生前無法相見,死後團聚亦可。
反正也不遠了。
「哀家已被逼到烏江江頭了,實在是無顏面對江東父老……」晏昭神色悲哀,眼底卻仍掛著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緩緩念道,「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祖母是說……」
兩個孩子惶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
晏昭沒有回答,而是拉起她二人的手握在一起,「你們要好好活著,知道嗎?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害怕,祖母在天上護著你們,慶陽也會的……」
她看看明兒,眼裡又閃現出許久不見的慈愛,「明兒,你長得很像我的尋兒,隻有眉眼,是儀兒的模樣。隻有看到你長這麼大,我才意識到他們已經走了許多年。
或許他們早就團聚在天上,逃離了這人世間的爭權奪利,隻有我一個人還在深宮裡苦苦掙紮。或許……或許,是我太過偏執……
但……無論如何,我都不後悔。
不論齊越殺不殺我,我都不願再走一遍回頭路了。深宮裡的夜太冷,也太難熬了……我已經熬了四十餘年,不想在這陰冷的皇宮裡沒有權力、沒有自由地苟活餘生了……」
「祖母,祖母,」舜華抽泣道,「求求你不要做傻事,我會陪著你,嫽兒也會陪著你,你在一天,我們就陪著你和和美美地過一天……我求你……不要拋下明兒……」
「是啊……」嫽兒接道,「母親快走了,父親也不在了……嫽兒不能再失去您了……不然,嫽兒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胡說……」晏昭柔聲制止道,「你還有鈺兒這個哥哥呢……你們兩個,不,是你們三個,等事情都安定下來後,就老老實實地待在貴妃身邊,她會護住你們,也會護住晏家……
你們就此忘了我,也不要記仇,連恨都不要有……你們都不是齊越的對手……就這樣平平安安地過上一輩子就很好,不要再捲入權力的旋渦,不要再重複我這充滿苦痛、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一生……」
「祖母……」
說罷,兩個孩子一齊衝到她的懷中,相擁而泣。
……
不知三人相擁了多久,懷嘉終於是走了進來。她看到如此場景,本不忍心打擾,可晏昭還是望見了她,果決地抽身出了孩子們的懷抱。
她一咬牙狠了狠心,閉上眼說道,「你們走罷,去陪慶陽最後一程,告訴她,母親在天上先等著她,要她放心……
此戰不成,實乃天意也,終究還是『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罷了。」
「祖母……不要……」
兩個孩子仍是泣涕漣漣,捨不得祖母。她們本打算讓祖母去見慶陽最後一面,誰想到最終竟然是她們來見祖母最後一面。
「來人,」晏昭下令道,「將公主和郡主請出去,護送回慶陽長公主府。」
進來的宮人便立刻照做,二人雖不舍,但也知道終究是強求不了了。終於,二人在宮人的催促下,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寶華殿。
懷嘉關上門,殿內終於隻剩下了晏昭和懷嘉二人。
以及滿殿的神佛。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些金身佛像,問懷嘉道,
「都辦好了嗎?」
懷嘉答,「回姑娘,都辦好了。」
「姑娘……」晏昭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如今怎麼不叫娘娘了?」
「奴婢想著,姑娘還是做郡主、做姑娘的時候最為開心,後來入東宮做了娘娘,反倒是不幸的開始了……如今質本潔來還潔去,奴婢喚您一聲姑娘,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是啊……也算是有始有終了……」晏昭喟然長嘆道,「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
「奴婢隻是不知,」懷嘉亦是望著神佛,問道,「姑娘為何要選在這裡?」
自己陪伴她多年,不信她是真心崇尚佛學。
所謂尚佛,不過是統治者為自己貼的標籤、利用其來控制子民的工具罷了。
「哀家思來想去,還是撞死在太廟裡最好,那裡有大晟皇帝的列祖列宗,到時候你再放一把火燒了那裡……」太後冷笑道,「隻可惜太廟太遠了,哀家便隻能選擇在了這裡,這些神仙看著哀家在這裡徘徊了一生,最後也喪命於此,你說,他們會不會嘲笑哀家太傻了……」
「他們隻會笑姑娘太癡了……」懷嘉道,「笑自己從不保佑姑娘,您卻還拜了他們一輩子……姑娘,您真的信他們嗎?」
「我?」晏昭癡癡笑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信不信……反正吶……如今也是無所謂了。我命絕於此,若真有神靈,自然見得到他們;若沒有神靈,我就做著寶華殿唯一的魂魄……
也好讓我看看,大晟後世的國運在哪,大晟後世的皇帝身上究竟有沒有流著晏氏一族的血……」
晏昭終究是笑著流完了最後一滴淚,朝懷嘉望道,
「東西都帶來了嗎?」
「帶來了。」
懷嘉打開剛剛帶來的盒子,取出一沓柔軟而又潔白的布匹——那正是晏昭為自己準備的三尺白綾。
飲毒酒、自焚、自刎都會傷及髮膚,還是白綾好……這樣她就可以體體面面地離開,去見她曾經權傾朝野、輪流掌權的親人們了……
她要告訴他們,晏家的女兒照樣可以撐起這天下……
她接過白綾,摩挲了許久,然後看著懷嘉親手把它掛在了寶華殿正中央的房樑上。
她心滿意足地笑了。
……
許久,懷嘉打開殿門,腿腳灌了鉛般跨出門檻,深秋黎明的一陣狂風拂來,似刀子般地劃過她的臉龐,她不敢回頭,她不願回頭。
一縷紅綃不知從何處飄來,在地上盤旋了片刻之後,又淩亂地緩緩升空,在她的眼前晃蕩了一下,就又飄散而去。
她想伸手去摸,卻還是為時晚矣。
一縷紅綃隨風而逝,山長水遠,斯人不再,一個時代的風華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