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幾個孩子用過早膳後,便陸陸續續趕往碧海青天榭。
碧海青天榭屋如其名,建於碧水之上,琉璃瓦面映日光,波光粼粼,宛如海外仙境,四周輕紗曼舞,隨風輕揚,是歷來宗親子弟們吟詩作對的好地方。
孩子們依次入座,而後皇帝方姍姍來遲,限韻出題,讓眾人以此美景為題,進行吟詠。寫完過後,再由眾人及皇帝相互評議,分出次第。
晏清禾她們幾個母親無事可做,也隨之約好趕去瞧瞧熱鬧,又怕孩子瞧了羞澀,隻藏身在簾幕畫屏之後,靜靜聽著裡頭的動靜。
「八首詩中,若論風流雅緻,自以澤兒為首,大有魏晉謝靈運之風,飄逸不羈;若論含蓄渾厚,阿照當屬第一,可是仿的白樂天?」齊越看了這些考卷,緩緩評道。
「回父皇,」阿照起身,語氣中雖無波瀾,但內心卻是十分歡喜,「父皇說的極是。白樂天曾言,『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兒臣深以為然,故雖是詠景抒情,也不敢忘天下黎民之憂。」
齊越輕嗯一聲,讓他入座。而後未等皇帝開口,彘兒便迫不及待地問道,「父皇,你隻誇四弟六弟,兒臣也要聽父皇誇讚!」
齊越輕笑,並不看向他,「你個小猢猻,你其他姊妹都規規矩矩地做詩,雖不甚優秀,倒也能入眼。你看看你的,字醜不說,寫的這些都是些什麼?冷艷奇詭不比長吉,深幽晦澀不似夢窗,一整個東施效顰耳,朕罰你是末第,你認不認?」
「好罷,父皇說不好,兒臣也隻能認下了,」彘兒頗為落寞地說道,「這可是兒臣昨夜枕在那黑壓壓的太液湖湖心,聽著蛙聲一片,突發奇想才想到的呢……」
「那更該打了,」皇帝責備道,「深夜跑去遊湖,若掉進湖裡去了如何是好?下次若再如此,你便不必上岸回來了……」
曹蘅在簾後輕輕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向眾人打趣道,「若真如此,那倒真成了池裡的大王八了。」
「也隻有你有這份閑心能笑出來。」晏清禾打趣道,隨後又看向幾個孩子,她不曾注意到簾內的人早已注意到了動靜。
隻聽得皇帝又道,「澤兒、琰兒作詩雖好,但在朕的私心裡,還是更偏愛元熹一些。」
元熹對父皇微微一笑,今日倒是十分端莊,「父皇謬讚了。」
「元熹的詩平易清淺、工麗自然,讀來朗朗上口,像是你母親的……」齊越突然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淺笑道,「看來元熹與琰兒心有靈犀,皆是師從白體了。」
元熹笑道,「兒臣與阿照都是母後的孩子,怎麼會不心有靈犀呢?再者,母後便偏愛吟詠白樂天的《白氏長慶集》,兒臣與阿照耳濡目染,若是再不會,怕是也難呢。」
晏清禾也在簾外淺淺偷笑,這孩子有時古靈精怪,有時又伶牙俐齒,不討人喜歡也難。
而後皇帝又隨意評議了其他幾個孩子,而後便開始下一項考察——策論。
謝姝見皇帝對自己徵兒的詩句隻是隨意點評,心中略微有些不是滋味,她與眾人都聽得出來,即便陛下對老三皆是批評責備,但其中儘是溺愛的語氣,到了徵兒這兒,便是草草打發了……
「策論原為治國理政之舉,故女兒家不必強求,隻讓他們幾個臭小子做文章便是了,」齊越慈愛地掃過幾個孩子,最後將目光停留在元熹身上,「若是元熹有自己的獨特見解,朕願意一聽。」
元熹謙虛道,「兒臣哪裡能比得上哥哥弟弟們呢?父皇隻管考他們便是了。」
齊越點點頭,而後說道,「今日策論,不必寫在紙上,就當是科舉殿選上新科進士針砭時弊,暢所欲言即可。」
「那試問父皇,今日策論為何題目?」元熹問道。
齊越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道,「朕膺天命,撫育萬方,夙夜孜孜,惟以興教化、正人倫為念。近聞有司奏議廣設女子學堂,以開巾幗之智,彰坤德之華。然禮法昭昭,自古男女有別,庠序之教素為男子進身之階,若使閨閣入塾,與士子同列,恐有紊綱常之虞。然《易》雲"厚德載物",婦德亦關家國盛衰,豈可固守窠臼而蔽天地之才?今著爾等臣工,詳考古今得失,剖論女子就學於國朝風化、社稷利弊,兼衡陰陽之序與乾坤之道,務求切中時務,以資朕躬裁斷。」
諸位皇子見皇帝如此鄭重,自然格外緊張。元熹略顯輕鬆,一是她不必絞盡腦汁思索對策,隻須聽幾個兄弟辯論即可;二是她知道父皇是故作正經,昔年她躲在大殿後看過父皇給進士們出題,也曾在政事堂看見過一群老頭辯得面紅耳赤,這對她來說,這些不過都是家常便飯罷了。
皇帝說完後,幾個皇子便開始低頭思索,連同簾外的晏清禾與曹蘅也不禁思考起來。
齊越作為皇帝,問的自然不隻是「是否開設女子學堂」如此簡單,他是統治者,自然首要考慮的,是秩序的穩定、國家的興盛,而非是個人的喜惡。
晏清禾思索一陣後,輕聲問她,「你意下如何?」
曹蘅低眉道,「隻怕是難答……」
「這是好事,」又安不解道,「怎麼會難答呢?」
曹蘅笑道,「你我身為女子,難道不識得幾個字嗎?又可曾上過什麼女子學堂?若這女子學堂,是對咱們官家小姐而開設,那自是畫蛇添足;若是針對平民家的女孩,百姓終日謀生,兒子尚不得學,哪裡會有閑錢送女孩去?」
「若是學堂不收錢呢?」又安追問道。
「若是不收錢,女兒家也要耕地織布,父母哪裡肯放過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人力?」
晏清禾表示讚許,「對於黎民百姓,讓女兒讀書到底無用——一不能掙錢,二不能做官,空學得一身好才學,卻轉而嫁作他人婦,父母也不甘心;若要讓百姓心甘情願送女兒讀書,這讀書必得讀得有價值方可,隻可惜這世道既容不得女子科舉,也容不得女子自立門戶。若沒有相應的變革,隻論開設女子學堂,幾乎是作空談罷了……」
「正是呢,」曹蘅也嘆道,「退一萬步來說,縱然官府強制女子入學,這學的是三從四德、詩詞歌賦呢?還是四書五經、治國理政?又或是棉紡針織、經商理財……
罷了,且看看孩子們怎麼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