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娘娘不語,明月又問道,「既如此,奴婢去將賀觀請來同娘娘談話,娘娘意下如何?」
晏清禾搖搖頭,「罷了,眼下契機未到,不必張揚,等時機何時再說吧,先容本宮細細想想。」
「好,」明月貼心道,「隻是娘娘也要當心自己的身子,這次高燒,可病得不輕呢。我日夜陪著娘娘,不知聽了娘娘說了多少的胡話,又是喊娘親爹爹,又是叫幾個孩子不要哭,元熹阿照倒從來沒哭過,娘娘倒是在病中流了不少眼淚,病重的時候,連淚珠都是滾燙的。」
「奴婢隻擔心奴婢日後不在娘娘身邊了,娘娘會無人可用,終究還是要尋個貼心的為好。」明月心疼地用手背貼著娘娘的額頭,見沒有發熱才放心地鬆了口氣,小心翼翼著試探道,「娘娘就不想知道,陛下有沒有來看過娘娘嗎?」
晏清禾冷笑,「他來不來,又有什麼要緊,反正是覆水難收了。」
明月嘆了口氣,硬著頭皮道,「陛下他倒是來看過娘娘一次,賀太醫對奴婢講,陛下他每日都要過問娘娘的病情,可見……娘娘與陛下之間,並非沒有迴旋的餘地。」
「雲杏這樣說,元熹這樣說,如今連你也是如此,我縱然知道你們是為這我好,但忍了這些年,我又得到了什麼?難道就不許我為自己活一回嗎?一想到日後還要在這宮裡虛與委蛇,我就覺得厭煩疲倦……」
明月無奈,終究是把準備開口的話又咽了下去。
……
自那日班師回朝的慶功宴後,眾人所議皆是舜華公主遠嫁一事,直至五月初六公主與瓦剌王同赴漠北,朝堂之上方漸趨於平靜,始論功行賞之事。
季夏時節的夜晚,蟬鳴陣陣,麟德殿依舊歌舞昇平。
皇帝獨自一人坐於上首,興緻索然地看著歌舞、喝著悶酒。眾人心知肚明,皇後明面上是稱病告假,實則是帝後不和,因此一言一行都格外小心翼翼,縱然一片其樂融融,但依舊掩飾不住其中沉悶、壓抑的氛圍。
今日皇帝設宴,最主要的便是為了宴請在韃靼滅國之戰中的諸位功臣,其中羅虞作為統帥位居右首,其次便是鎮守宣城的寧遠侯晏校以及武安侯晏栩。
兄弟二人亦是沉默寡言地喝著悶酒,晏栩更是時不時擡頭,與對面的晏鳶遙遙相望,眼神交匯的那一瞬間,緊接著便又立刻埋下頭去,似乎這樣就可以假裝一切不曾發生,可兩顆心卻被燒灼得愈發滾燙。
晏校無奈,他這兩個弟妹,一個三十餘歲至今未娶,一個困於深宮甘當囚籠,兩人以一種近乎狠絕的方式來懲罰著自己,但到頭來僅僅是相顧無言,卻依舊舊情難忘。
晏鳶這邊,每每見到晏栩,無一不是剋制不住自己的內心去默默窺探他,但隨之而來的就是譴責,對自己難以原諒的譴責。
晏鳶喝得頭昏腦漲,雙頰泛紅,便向皇帝稟報,準備先行離去。
皇帝應允,晏鳶由人扶著走出殿外,在後殿的廊下吹風醒酒,她忍住不讓自己陷入痛苦的回憶,但那人卻在此時走來。
看著他走了過來,晏鳶頓時心神恍惚,醉意清醒了大半,眼眶更是莫名酸澀泛霧,彷彿天地之間隻剩下他們二人——
她近乎逃避了他十餘載,她也在夢中與他重逢了半輩子。
如今終於重逢,心境卻不復夢中歡愉。
或許她是高興的,隻是不能表現出來,更不願承認。
晏鳶退了一步,張望四周、確信無人後,方才緊張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晏栩再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內心怦怦直跳,她的聲音、她的面若似乎都與夢中的她無異,但為著她的安全,不得不與她隔開距離,向廊下眺望風景,牽挂著內心的激動,平靜道,「我隻是想來看看你,想問問娘娘過得好不好。」
「這宮中錦衣玉食,自然是好的。」晏鳶垂眸答道。
話音落下,又是一陣沉默,彷彿二人之間隔著一道厚厚的圍牆,那圍牆高聳入雲,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又似一道跨越不了的鴻溝,深不見底,猶如萬丈深淵。然而,他們都心知肚明,那堵圍牆、那道鴻溝,卻是他們不得不用一生去維繫的橋樑,無可奈何,卻也隻能如此。
寂靜片刻後,晏栩率先打破了尷尬,「我是想問,你在這宮中過得開心嗎?」
晏鳶心中泛起酸澀,心中想著不開心又能如何,半輩子都這樣走來了……但她還是毅然決然地點了點頭,倔強道,「我在這宮中位居高位,無憂無慮,自然開心。」
聽到她說開心,晏栩卻並不相信,可說自己不信又有何用呢?可若說相信,就是無視了她這些年來的不易,也背叛了他們之間所有的曾經。
晏鳶又道,「當年是我自己執意要入宮的,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的決定,怪不了任何人,一切苦樂我一人擔著,兄長不必自責。」
「若說自責、虧欠,我比不上娘娘十分之一,如今才能毫無負擔地苟活於世,心中無所顧念,隻盼望娘娘也能寬心,在這宮裡能夠真的平安喜樂……」
「兄長言重了,你我兄妹之間,何必提那些前塵舊事?何況……」晏鳶咬牙沉聲道,「都說情出自願事過無悔,若是兄長無事,我便先走一步,不多打攪,以免多生事端。」
「鳶妹!」晏栩留戀地叫住她,他害怕這是最後一次再與她相見,他想再多看她幾眼、再聽聽她的聲音,「你若有任何難處,一定要告訴我和大哥兩位兄長,若是連你都護不了,那這軍功便是毫無用處……」
「誰!是誰偷偷摸摸地藏在那裡!」
晏鳶身旁的宮人突然驚呼道。
兄妹倆慌忙地朝宮人目光所視的方向望去,但黑燈下隻留給他們一抹倉促的黑影轉瞬即逝。
「不好娘娘!要是有人看見了藉機生事該如何是好?奴婢也沒有看清她的樣貌……」
晏鳶心驚肉跳,不敢久留,晏栩看出了她的擔憂,便拱手道,「既如此,那微臣就先行退下了,娘娘好生回宮休息罷,娘娘萬安。」
晏栩轉身離開,晏鳶望著他的背影陷入迷茫,六月的蟬鳴中,隻留下晏鳶一人在纏綿的夏風中獨自憑欄。
……
自上次宴會後,晏鳶心中總記掛著那夜那抹黑影,派宮人前去打探,但因當夜外出之人魚龍混雜,終究是一無所獲。
「放心吧娘娘,那人未必聽到了什麼,您與侯爺也從未逾矩,退一萬步說,您與他是兄妹,他不放心妹妹,故來探視也情有可原,世人再怎麼算計也不會往那方面想啊……」
宮女晴痕如是安慰道,她是昔年隨晏鳶而入宮的,自幼與她一同長大,見證了她人生的一切,晏鳶視她為長姐、朋友、親人,二人之間遠非主僕情誼。
「我知道,是我自己做賊心虛罷了,明知道不該相見,卻還是忍不住見他……他與夢裡相比,似乎要滄桑些。」
「人沒有不老的,」晴痕見她癡心難改,頭疼道,「一別十二載,滄海也早就變為桑田了,娘娘當初既執意入宮,某些事就必得斬斷,遲遲不放又有什麼好……」
「可我偏是斬不斷才選擇入宮的,」晏鳶駁道,「若是能安然放下,我又何必要入宮避著他?」
「從前惹得禍事還不夠多嗎?」晴痕看著晏鳶的眼睛,帶著些許怨氣語重心長地勸道,「奴婢本以為,娘娘當年就該清醒了,結果娘娘因為放不下而入宮作繭自縛,如今又因為放不下而對他心心念念,是想要置晏家於不顧嗎?」
「我……我如今又何嘗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晏鳶逞強道,「我與他是同姓兄妹,能有的也隻是兄妹之情,那也若是換作大哥見我,我會比見到二哥更欣喜的……」
晴痕無奈輕嘆,埋怨她的自欺欺人,就在這時,宮人突然進來稟報,「娘娘,賢妃娘娘傳話來說,想邀您前往毓慶宮小聚。」
小姝?
晏鳶晴痕二人對視一眼,一頭霧水。這半年來,謝姝滿心滿眼地將心思放在了小五身上,與自己早已生疏,平日間的問候更是客氣許多,晏鳶知她心病甚重,為此從不強求,可怎的此刻她卻突然邀自己過去?
「莫不是那夜之事?」晴痕喃喃猜測道。
晏鳶搖搖頭,「我不知道,但隻要她願意見我,便是好的,多年情分,我也不信她會因此恨我害我。晴痕,替我更衣罷。」
……
毓慶宮內。
晏鳶笑著走進來,「妹妹怎得突然來尋我了?」
謝姝擡眸,放下書冊,給身旁人遞了個眼神,宮人便立刻帶著其他閑雜人撤下,臨終時關上了房門。
「這是怎麼了?」晏鳶頓感不妙,與晴痕面面相覷,強裝鎮定地問道。
謝姝不怒反笑,眼底夾雜著一絲打量,挑眉道,「你跪下,我要審你。」
「審我什麼?」晏鳶也笑道,「按理說,賢妃娘娘還沒有這個資格來審我呢。」
謝姝可不管這些,冷笑道,「我問你,那夜招待功臣的宮宴,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晏鳶正猶豫著要不要承認,但轉眼又聽她道,「你與武安侯之間,到底……」
「沒有,」晏鳶果決否認,眼底劃過一絲厲色,「我與他之間,僅是兄妹而已。」
「那你如今掩耳盜鈴又是為了什麼?」謝姝閃過輕微的詫色,不慌不忙地說道,「第一次宮宴我就發現了,你一見到他就眼神躲閃,卻還是幾次三番朝他的方向望去,我本以為你是近鄉情怯,可他為何也與你神態相似呢?那夜你離席休息,武安侯轉眼也借口離席,他去作甚?」
「你……」晏鳶語塞,聯想到那夜那個背影或許就是她的人,既痛苦又欣慰,弱弱地問道,「你都知道什麼?」
謝姝見她如此,心中更加堅定了幾分,看著她的眼睛,開門見山道,「你與他之間,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晏鳶不語,她既擔心謝姝與她離心,又害怕會因此連累於她。
謝姝嘆氣道,「罷了,你不信我,不肯跟我說,我也不強求……」
「不……我信你,我當然信你小姝,」晏鳶口比心快,說完後,才低眉細細斟酌後告訴她,「曾經……曾經有過。」
謝姝聽罷,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問道,「果真?」
晏鳶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
「那現在呢?」
「有。」
謝姝微微蹙眉,如今倒輪到她緊迫了,「那如此說來,那夜你的確與他私下相見了?」
「是,」晏鳶坦然承認道,「我與他交談了幾句,僅此而已。」
「那你有何打算?」
晏鳶搖搖頭,「過客罷了,之前十幾年怎麼過的,以後照樣過下去就是了。」
「也是……」謝姝撫著心口,這才安心了些,看向晏鳶的目光中也多了幾分柔情,解釋道,「阿鳶,我不是故意要戳你心窩的,我也是擔心你行差踏錯……」
「我知道的,」晏鳶擠出一個苦澀而虛弱的笑容,「咱們這麼多年的情誼,你怎麼會害我呢?我之所以支支吾吾,也隻是害怕會連累你罷了……」
「放心吧阿鳶,」半年以來,謝姝主動拉起她的手,「你不說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深宮寂寞,你心裡裝著一個人以做慰藉也是好的。」
「你……你難道不覺得我大逆不道嗎?竟然和自己的兄長……」
晏鳶甚至都沒有勇氣說下去。
「這……」謝姝遲疑片刻道,「你是我的阿鳶,是我的摯友,無論如何,我都會站在你身邊。」
「當真?」
「當真。」謝姝笑道。
「那你還怨我嗎?」
謝姝輕笑一聲,「昨天還怨呢,現在不怨了。」
晏怨會心一笑,幸福地點點頭,在謝姝的滿眼期待中擡起頭,淚水早已模糊了眼眶,二人冰釋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