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熱的風凝固了夏日的暑氣,宮中仍是一如既往的沉悶,縱然是後妃有孕的消息,在此刻也掀不起一絲波瀾。
瑤華宮中,貴妃奉皇帝命,代為舉行早會。
殿內冰塊俱全,這才解了眾人幾分暑意,但位居上首的曹蘅仍是懨懨的,一副無精打採的模樣。
「本宮還未恭賀妹妹有孕之喜呢,常念,將東西呈上來。」曹蘅擠出一抹笑意,看向右側的羅娢。
常念將東西呈上,不過是一座送子觀音,羅娢起身謝過。
「這婦人有孕之時多有禁忌,如今又正值暑熱,妹妹身孕一月有餘,胎像未穩,需得多加註意才是。」
「臣妾多謝娘娘關懷。」
眾人也紛紛恭賀羅娢有孕,提醒各種孕期注意事項。全宓笑道,「昭儀承寵多時,這後宮有誰能及?此等福氣,倒真是讓臣妾艷羨。隻是……真妹妹當日寵愛也算是與昭儀平分秋色,怎麼如今倒遲遲沒有身孕呢?」
玉牧臉色一沉,剛欲反擊,又聽得全宓道,「是了,真妹妹所受恩寵今非昔比,沒有身孕也在常理之中,可惜承寵多時,如今也同咱們一樣,落得個『斜倚熏籠坐到明』的下場,倒真是唏噓。」
「哼,」玉牧冷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自己不得寵啊,竟還有心思來管旁人的閑事,姐姐久未承寵,怕是憋壞了才有此妒言。」
「好了,」曹蘅頭疼地按著太陽穴,及時制止二人,「兩位妹妹別吵了,後宮應當和睦相處才是。至於恩寵一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強求不來的。」
「貴妃姐姐是有皇子的人,當然不在乎恩寵了,」玉牧不服氣地撇嘴道,「何況是全貴嬪先拿話來激我的,娘娘要怪也應該先責怪她,豈有一棒子打死的道理?」
「真貴嬪,你可得慎言啊!」全宓幽幽道,「如今坐在上面的是貴妃,可沒有皇後娘娘偏袒你,你的好日子啊,早該到頭了,你也該明哲保身、及時調頭才是呢……」
「是啊,」貴人姜玉枚乘機恭維貴妃道,「臣妾聽聞,昔年文昭皇後在世時便失了君心,幽閉於鳳儀宮,是現在的皇後娘娘、當日的貴妃主持後宮諸事,如同副後,如今風水輪流轉,皇後娘娘也閉門不出,由貴妃娘娘統攝六宮,殊知娘娘有一日不會入主中宮?」
「姜貴人慎言!」曹蘅臉色一沉,厲聲呵道,「皇後娘娘豈是你我可議論的?再有此不敬之言,本宮便以宮規論處!」
「是……」玉枚弱弱道,「臣妾知錯。」
「其實娘娘何必如此警惕呢?」全宓毫不在乎,繼續笑道,「貴妃娘娘如此敬重皇後,也不見皇後這些時日對您有一絲一毫的偏袒,該不見還是不見,對您和對待臣妾這些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曹蘅頓時火冒三丈,剛欲與她辯駁,就見又安朝自己使了個眼色,說道,「全貴嬪知錯不改,不敬皇後,本宮命你將《女則》抄寫百遍,即日起就於宮中思過,沒有抄完前不許出宮,以儆效尤,諸位可還有異議?」
嬪妃被德妃威嚴所震懾,紛紛稱是,全宓不甘心地擠出一絲勉強的笑意,「臣妾不敢不遵,隻是娘娘也該為自己和三皇子多加考慮才是,畢竟機不可失呢……」
「全貴嬪不必多言,」曹蘅冷道,「隻將自己的女則抄完便是。」
玉牧得意地望了全宓一眼,全宓不為所動,咧嘴一笑付之,「真妹妹還真是皇後的忠僕,時時刻刻不忘記忠犬的本分,隻要主子好了,哪怕是自己過得苦也無所謂。」
「你!」玉牧氣得說不出話來,直勾勾地看向貴妃德妃,希望他們能為自己做主。
曹蘅頭疼地垂頭,又安無奈嘆道,「全貴嬪若再有此有傷後宮和睦之言,隻怕這抄寫《女則》的遍數便要翻倍了。」
全宓還欲再說些什麼,但眼見貴妃、德妃或許會因皇後而袒護姜玉牧,終究是把話咽了下去。這場早會不歡而散,眾人走出瑤華宮,玉牧得意地趕上了全宓,與她並肩而行。
「姐姐昔年也堪稱一句京城才女,初入宮闈便寵冠六宮,是咱們這批新人中第一得意之人,怎麼如今倒如此落寞,落得個人嫌狗厭的下場?」
全宓挑起一絲自嘲的笑意,「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陳皇後縱然用千金換取了驚才絕艷的《長門賦》,卻也沒能喚回漢武帝的心——他的心,在衛後、李夫人、鉤弋夫人身上,陳皇後也隻有老死長門罷了。」
玉牧不知道她說的是何典故,耿直道,「那又如何?」
「如今我是早已如同陳皇後一般,被帝王遺忘在這九重宮闕之中,縱空有才名也是無用,但妹妹尚得陛下幾絲青睞,怎麼倒也漸漸似姐姐般恩寵日薄了?」
玉牧蹙眉不語,她自然知道自己的恩寵一日不如一日,從去年韃靼之戰爆發之始便有預兆,那時她隻當是陛下重視羅家,羅娢才能從自己手上分走恩寵,本以為戰爭結束後自己又能恩寵如初,豈料在大軍班師回朝以後,也或許是從今年春季帝後不合開始,陛下對羅娢的寵愛更是有增無減,而對自己卻是愈發冷淡,從前自己對他撒嬌,他會覺得溫柔小意,如今他隻覺得厭煩。每每自己去勤政殿邀寵,都隻看見羅娢在一旁紅袖添香,與皇帝相談甚歡,自己也隻能灰溜溜地又出去,心底卻是愈發難過。
所以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容顏、性情依舊,他卻對自己愈發冷淡呢……
「陛下的聖心,我怎麼猜得到?」玉牧不屑道,「姐姐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姐姐不過也是從過來人的角度擔心妹妹走我的老路罷了……或許,妹妹失寵,是因為皇後娘娘失權,陛下恨屋及烏,才不欲理會妹妹呢……」
「哼!姐姐可別想挑撥我和皇後娘娘的關係,縱然說上千遍萬遍也是無用!」
這個緣由,她不是沒有思量過,而是她權衡利弊之後,覺得皇後畢竟沒有被廢,日後到底有重新獲寵的機會,自己若背叛她,她那時尋自己的麻煩可怎麼是好?再者,縱然皇後一直幽閉中宮,那貴妃還是向著她的,再如何也不能得罪她們。
「貴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今早都惱羞成怒了,我哪裡還敢呢?」全宓笑道,「姐姐的意思,並不是讓妹妹和皇後娘娘斬斷關係,恰恰相反,若是妹妹能助皇後娘娘復寵,這樣一來,一則既可解了陛下的心結,妹妹重獲聖寵,二則皇後娘娘也會感激妹妹,妹妹在皇後娘娘心中的地位能夠更進一步,這樣豈非兩全其美?」
玉牧聽罷,覺得確實有理,隻是抱怨道,「姐姐還真是信口開河,陛下與皇後娘娘不合已久,元熹公主勸,貴妃她們也勸,我哪裡有這般通天的本事能夠成功?」
「這還不簡單?」全宓道,「妹妹難道不知,帝後是因何事不和?」
「當然是舜華公主和親之事,可我又能如何?難道我還能偷天換日,把公主給迎回來不成嗎?」
「我的傻妹妹啊……」全宓笑得愈發張揚,襯得玉牧窘迫無比,「妹妹若真有這手眼通天的本事,何必還要依附皇後呢?姐姐的意思,不過是指皇後娘娘看重血緣親情,你隻要能說服陛下對皇後娘娘的血親加以厚待,這個台階皇後不下也得下,到時候帝後不就和好如初了嗎?」
玉牧覺得所言甚是,但卻反應遲鈍,繞不清其中原委,「以我如今的恩寵,如何能讓陛下點頭?何況皇後娘娘的兄長被貶海南不久,陛下金口玉言,若突然反悔,豈不丟了顏面?」
全宓生怕她愚鈍得聽不懂人話,便細心解釋道,「晏家原分兩房,長房是皇後這支,襲爵了國公之位,二房便是德妃這支,陛下登基之初封了寧遠侯與武安侯兩個爵位,如今大房的國公之位已經丟了,但陛下對武安侯與寧遠侯的恩寵有增無減,如今二人就在京中,陛下抹不開面子恩赦大房,難道還不肯恩賞兩位將軍給皇後做做樣子嗎?」
「你說得有理……」玉牧眼珠一轉,「但你為什麼又要幫我?你該不會是別有用心吧?」
「妹妹多慮了,」全宓道,「若我在陛下心中有似妹妹這樣的地位,早就自己去勸說了。可惜我人微言輕,又向來與皇後娘娘關係平淡,陛下怎麼會聽我的話?但妹妹就不同了,妹妹與皇後娘娘關係甚好,陛下也疼愛妹妹,由妹妹來提才合情合理。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若皇後娘娘復寵,自然會對妹妹感恩戴德,昔年貴妃恩寵平平,但隻是與皇後交好,都得以榮登貴妃之位,若妹妹成了皇後心尖上的人,難道還不怕沒有登臨妃位之時嗎?」
玉牧聽得愈發心動,已暗暗下定決心如此行動,卻仍是不動聲色,「姐姐如此為我,若不所求些什麼,如何能讓我放心呢?」
「妹妹放心,我也不過是想為自己求份保障罷了,隻求妹妹和皇後娘娘日後記得我的好,這便夠了。」
原來她是想要依附自己,故來獻記……玉牧如此想來,果然放心了許多,於是又恢復了往日得意之樣,揚著臉道,「這是自然,若我將來重獲恩寵,必不會忘了姐姐。」
全宓隻是淡淡一笑,眼中的深淵卻深不見底。
……
隨後幾日,玉牧果真尋了個時機前往勤政殿,見身懷有孕的羅娢依舊在殿內與皇帝攀談,二人雖無嬉笑,但談論史冊青史時卻是格外默契,玉牧不由得在心中盪起層層妒氣,但為了大事,隻得壓抑住脾氣,擠出一個甜甜的笑意,向二人套近乎,有意無意地提起夜宴宗親之事。
皇帝頓時臉色一沉,但轉眼便知她是為皇後而來向自己出謀劃策。皇帝沉默,心想她怎麼一下子長了腦子……
玉牧心慌,生怕皇帝不同意,還會愈發牽連自己。豈料坐於一旁的羅娢倒出乎意料地開口勸道,「陛下,臣妾也覺得甚好。之前兩次宴會,陛下都隻讓了四妃去,臣妾入宮至今都不曾見過父親一面呢,雖然偶爾能見母親一面,可父親卻是難得一見,如此說來,臣妾也想家了……」
玉牧聽到這近似撒嬌的語氣,更是怒火中燒,她倒不知,從前一向豪爽不拘的羅娢,如今竟也會對皇帝親昵如此,還是搶了自己和皇後娘娘的恩寵……
皇帝思索片刻,對羅娢淡淡一笑,「也好,娢兒如今有了身孕,朕自沒有拒絕的道理,若是娢兒還想見見親人,朕日後親自帶你回家省親,如何?」
羅娢頷首示意,隨後在皇帝不曾注意的時刻,偷偷朝玉牧俏皮地眨了眨眼,似乎在向她慶祝計劃成功。
玉牧不屑地撇了撇嘴,在她眼裡這不是共情,反倒是挑釁,但計劃成功了,自己仍是高興的,便興高采烈地謝過皇帝,昂揚離去了。
……
又要夜宴宗親的消息傳到鳳儀宮,晏清禾本想再次告病請假,但景安來傳話,卻要求自己必須到場,晏清禾起了幾分疑心,在她的追問下,景安才無奈說出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原是如此……」晏清禾長嘆一聲道,「如今本宮幽閉於宮,恩寵日薄,怕是也不好過,所以才想藉此讓本宮復寵,如此說來,她倒是被本宮連累了……」
「娘娘這樣說來,倒是同意了?」景安欣慰笑道。
晏清禾點點頭,眉目卻是解不開的愁容,「陛下既已勒令本宮出席,本宮還能有拒絕的分嗎?本宮遭斥事小,但豈能連累二房?他們鎮守邊疆,浴血奮戰,決不能因本宮而失了陛下的君心……」
可是屈服於這一步,怕是終難擡頭了。
罷了,罷了,且等兩位侯爺回到宣城後,自己再從長計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