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6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九)(2)
袁左宗閉嘴不言,甚至直接擺出閉目凝神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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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偶然相逢,有些意猶未盡,同時算不上盡歡而散。
五騎緩行,袁左宗突然笑道:“心裡舒服點了?
”
徐鳳年閉眼用力呼吸了一口,好似有那春寒獨有的沁人心脾,微笑道:“一口氣把滿肚子牢騷都倒出來,整個人舒服多了。
在北涼就沒法子這麽說,畢竟跟著我都是受氣的人,尤其是二姐和徐北枳這幾個,沒把我當出氣筒就算很厚道了。
”
袁左宗笑了笑,但是很快有些隱憂,“因為兩淮邊軍的潰敗,又有靖難的旗號,咱們這一路南下都還算安生,可接下來薊北精騎、西蜀步卒和青州兵馬匯合在即,加上離著廣陵戰場越來越近,吳重軒的北疆大軍虎視眈眈,恐怕很快就會有人要跳出來惡心人,以便取媚朝廷,不妨礙大事,但終究是麻煩。
”
徐鳳年搖頭道:“既然決定南下,就不再奢望以後在中原會有什麽好名聲。
”
徐偃兵調侃道:“王爺這兩年好不容易幫著北涼攢出一點口碑,多半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
徐鳳年撇嘴道:“這種事就不是個事。
”
徐偃兵嘖嘖道:“這話,不愧是北涼王說的。
”
袁左宗附和道:“不愧是武評大宗師說的。
”
老諜子和張隆景異口同聲道:“是啊!
”
徐鳳年闆起臉道:“放肆,都給本王拖出去斬了!
”
一陣爽朗笑聲,在夜幕中傳得格外悠遠。
作為佛教祖庭之一,寒山寺一直以“寺小佛大”而著稱於世,不同於當年兩禪寺的佔地廣闊和僧人眾多,寒山寺在歷史上僧人最多也不過百餘人,作為開宗三祖之一的寬心和尚,在大奉王朝受到歷代君王公卿的推崇,大奉末代皇帝更是對其尊稱為肉身菩薩,如今佛門念珠的由來也是寬心和尚最早提出的黃豆計數。
這座古寺在硝煙四起的春秋戰事中都能逃過一劫,保存完好。
但是朝廷隻是一紙令下,就這麽毀於一旦。
在那五騎消失在夜色中,老僧法顯讓小和尚提著油燈先行返回土地廟睡覺,老人沿著一條夜露浸靴的小路上獨自散步,如同一頭在荒野逛蕩的孤魂野鬼,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回到土地廟,不同於先前的小廟冷寂似那墳塋,此時的土地廟竟然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變得張燈結彩,輝煌大氣,竟有了幾分王侯人家的富貴氣態,石階鋪錦火爐添炭不說,有一位風流倜儻如謫仙的中年人坐在爐邊,身邊更有數位貌若天仙的女婢殷勤伺候著。
老僧卻是見怪不怪的神情,走上台階,蹲在火爐邊伸手烤火取暖,那中年人姿容如畫中人,柔聲問道:“如何?
”
老人摘下皮帽放在膝蓋上,輕聲道:“比他爹聽得進道理。
而且自己講起道理來,也一套一套的,娓娓道來,總之,比他爹徐驍要強。
”
老人擡起頭,看著這個幾乎可謂春秋碩果僅存的謀國之士,“納蘭先生,你真要挑動江南道士子和江湖人跟北涼騎軍對著乾?
就不擔心弄巧成拙?
我覺得那個年輕人並非可以隨意愚弄之輩。
真不怕過猶不及?
”
被法顯和尚稱呼為納蘭先生的中年人低頭撥弄著炭火,面如冠玉,煥發出一種美不勝收的光澤,答非所問,“你們佛家有十六觀想,可有觀自身一說?
好像沒有吧,舍身都來不及,何用觀想。
”
老和尚無奈歎息道:“你啊,比貧僧還像個和尚。
”
納蘭右慈冷笑道:“法顯,別忘了當年你本該也是洪嘉北奔中的一枚重要棋子,本該去北莽南朝擔任佛頭,你當時自己也點頭答應了,可臨了反悔,這筆帳,那人可以不計較,我心眼可沒他那麽大!
”
老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沒法子啊,當年在儒家書本裡找不到歸處,之後在黃老學說裡也無法安身,原本是臨時抱佛腳,跟隨眾人一起逃個禪而已,不曾想套著逃著,就真把異鄉當家鄉了。
既然真當了和尚,那就不該再去理會俗事了。
”
納蘭右慈怒色道:“俗事不理,俗世也不管?
天下蒼生也不顧?
”
老和尚笑呵呵道:“身在俗世,一副皮囊丟在此生而已。
眾生自有眾生福,眾生自有眾生苦……”
納蘭右慈猛然站起身,怒喝道:“大伯!
”
老和尚凝視著那盆炭火,眼神恍惚。
納蘭右慈憤憤道:“曹長卿暗中聯系南朝遺老,甚至連王遂和顧劍棠都被他說動,許諾西楚成事之後,準許王遂復國東越,允諾顧劍棠成為天下第一人,而不僅僅是那個徐驍吃剩下不要的離陽大柱國,一旦平定中原和吞並北莽,更答應西楚薑氏隻存一世,然後薑姒禪讓,換由顧氏子弟做皇帝。
這就是曹長卿心中既定的春秋大收官!
”
老和尚喟歎道:“眾生大苦啊。
”
納蘭右慈站在台階上,抿起嘴唇,眼神陰沉。
老僧已經不再稱呼這位昔年家族內的晚輩為先生,而是直截了當問道:“你這麽逼著徐鳳年跟朝廷對立,逼著中原視北涼為仇寇,是在為燕敕王趙炳還是世子趙鑄謀劃?
”
納蘭右慈臉色冷硬,沉聲道:“隻要將來北莽喪失南下的國力,手握雄兵的徐家不容於離陽,形同藩鎮割據的北涼不容於天下,是大勢所趨,兔死狗烹一事,換成任何一個人當皇帝,都會做,別說是當今天子趙篆,就是我納蘭右慈輔弼的趙鑄登基稱帝,哪怕他和徐鳳年自幼便是相交莫逆的換命兄弟,到時候隻要徐鳳年還是北涼王,北涼的處境,一樣不會有絲毫改觀,說不定比這二十年還要更差。
如今離陽拿北涼鐵騎沒辦法,不意味著五年十年後依舊束手無策。
”
法顯和尚翻了翻手掌,手心換成手背烤火,“算計得頗為長遠,連徐鳳年與你那位年輕謀主的交情都算在裡頭了,但是我問你,兔死狗烹,是做皇帝的道理,那麽狗急跳牆,算不算也是道理?
”
老和尚不等納蘭右慈說話,繼續說道:“這次北涼為何不是出動左右騎軍南下中原?
偏偏是北涼鐵騎的主心骨大雪龍騎軍?
是這支萬人騎軍深入腹地?
是那年輕藩王意氣用事?
想要逞徐家的威風,跟中原這個鄰居擺闊氣?
想來不是吧,徐家在西北關外二十年,就跟北莽蠻子打了二十年的死仗,從未覬覦過中原,以前是以後還是。
尤其你先前所說暗中依附北涼的二十個家族,正大光明地出現在朝廷視野之中,如此說來,北涼何嘗不是告訴太安城,此次出兵並非造反?
打著靖難旗號是退一步,如此一來又是再退一步,北涼的分寸,一覽無遺。
現在你納蘭右慈要壞了雙方分寸,所作所為,就不怕減少了徐鳳年和趙鑄的香火情?
到時候趙鑄圖窮匕見,真當徐鳳年不會一怒之下,就反了?
要知道那時候北莽多半也打殘了,中原之鹿死誰手,說不定徐鳳年的北涼鐵騎已經可以放開手腳一博了……”
老和尚驟然停下言語,緩緩轉頭,滿臉震驚地望向身邊那個修長身影,“你……你納蘭右慈是想讓徐鳳年當皇帝?
!
”
納蘭右慈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開始捧腹大笑。
納蘭右慈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撚動垂下耳鬢的一縷長發,咬牙切齒道:“李義山的唯一弟子,怎就當不得皇帝了?
!
”
老和尚低頭喃喃道:“瘋了,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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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等到被人打暈的兩淮經略使韓林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返回經略使府邸的路途中,這位官至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躺在車廂內,坐起身後靠著車壁怔怔出神。
他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就像當年想不通為何恩師在人才薈萃的張廬裡,沒有挑選趙右齡殷茂春,隻挑了個明顯沒有宰相器格的王雄貴作為接班人,現在這位被朝廷寄予厚望的韓大人,一樣想不明白為何漕運一事已經有了眉目,朝廷那邊已經松動,為何那個年輕人就要親自領兵南下去趟渾水,藩王靖難平叛是義務不假,可如今皇帝還沒有淒慘到連一道聖旨都送不出京城的地步啊,你北涼騎軍怎麽就敢擅自離開轄境?
韓林也想不明白為何沒有交情私誼的節度使蔡楠,為何要自己抽身而退,得以安然遠離這場足以讓仕途夭折的滔天風波,而不是把自己拖下水一起遭殃。
隻有等到這一刻,在京城官場步步高升的韓林才明白一件事,讀書人不管學問多寡,和那幫沙場武人終究不是一路人,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做出什麽驚人之舉。
韓林掀起車簾子望著外頭的白茫茫積雪,透體生寒。
對蔡楠有些愧意,對不守規矩的北涼王則有恨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