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9章 有殺氣(2)
老人收回視線,猛然一拍桌子,“老哥我就是個江湖莽夫,沙場事不想管也管不著,徐老弟,咱們算是自家人了,說句難聽話,你別往心裡去,這一路走來,對你們北涼那個什麽魚龍幫真是瞧不上,什麽十大幫派之一,蛇鼠一窩,我就不明白了,就像那南疆龍宮隻是燕敕王給那納蘭右慈的一座庭院罷了,這魚龍幫之於清涼山,又好到哪裡去了?
無非就是那姓徐的年輕藩王第二座聽潮湖,嘿,兩三萬幫眾,跟清涼山飼養的那萬尾鯉魚有啥區別?
當然了,江南道上的笳鼓台也一個德行,據說是上柱國庾劍康嫡長孫搗鼓出來的玩意兒,天曉得那個瞧著挺不食人間煙火的柳渾閑,是不是某位大宦官子弟的姘頭?
”
老人低頭望著杯中酒,有些感傷,“哪怕是東越劍池這般擁有數百年悠久歷史的宗門,宋念卿為何會死?
柴青山又為何會出現在太安城的城頭?
徐老弟,你還年輕,不像老哥我活了這麽大歲數,很多事情你大概不會懂得的,在那王仙芝坐鎮武帝城、或者說是坐鎮整座江湖的那幾十年裡,那時候的江湖不是這樣的。
即便是早年與朝廷關系最為親近深遠的龍虎山,也是好似‘山上君王’的羽衣卿相,能夠傲視公侯,更不要說兩禪寺當年還有一位能夠讓離陽老皇帝親自接駕的白衣僧人。
”
老人不斷重複呢喃那句“那時候的江湖,不是這樣的”,最後一口喝光半杯酒,眼神茫然地望向徐鳳年,苦澀道:“王仙芝怎麽就會輸給你們那個年輕藩王?
怎麽會死?
王仙芝不該死,也不能死啊。
他這一死,江湖就變味了。
”
徐鳳年之前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個姓童的老人認出自己,不過很快就被否定。
言語,臉色甚至是眼神,都能夠掩飾得天衣無縫,可是一名武夫的體內氣機,隻要不曾躋身陸地神仙境界,在徐鳳年面前都一覽無餘。
相反,徐鳳年刻意收斂氣息,就算躋身天象境界的高手,也未必能夠捕捉到蛛絲馬跡。
老人重重歎氣一聲,咧嘴笑道:“老哥我畢竟是老江湖了,知道徐老弟身份不簡單,否則也不敢公然懸佩一把北涼刀隨意逛蕩,如果老哥沒有猜錯,老弟你是出身涼州數得著的將種大戶吧?
”
徐鳳年點頭笑道:“是數得著。
”·
老人嘿嘿笑道:“這些都不是個事兒,喝酒喝酒,桌上沒酒了,再請老哥喝一壺?
”
徐鳳年立即招手喊來酒樓夥計,多要了兩壺綠蟻酒,酒樓夥計轉過身後翻了個白眼,悻悻然去取酒。
他娘的你這一老一少倆窮光蛋,需要掏銀子的菜肴沒點幾份,不用花錢的綠蟻酒倒還真喝上癮了?
不知不覺,這對鬼使神差坐在了一張酒桌上稱兄道弟的哥倆,已經喝掉五壺綠蟻酒,
綠蟻酒,可是被譽為能夠燙傷喉嚨燒斷腸的烈酒。
所以那位年輕女子輕聲提醒道:“爺爺,差不多了,這酒後勁可不小。
”
老人視線渾濁,搖搖晃晃,樂呵呵道:“爺爺難得痛痛快快喝上一回,你從不喝酒,不知道世間唯有醇酒最是清涼藥,要不然古人為何要說功名利祿濃於酒,醉得人心死不醒?
”
然後老人跟徐鳳年碰了一杯,又是哧溜一聲狠狠灌下一大口。
先前老人舉杯晃蕩來晃蕩去,徐鳳年好不容易才碰了這一杯。
不過老人比起喝掉第二壺酒的時候已經口齒清晰許多,大概是大醉至醉醒了。
老人露出一個深意笑意,朝徐鳳年挑了挑眉頭,頭一回用上徐公子這個稱呼,問道:“覺得我孫女如何?
”
徐鳳年無言以對。
敢情是打算亂點鴛鴦譜?
老家夥看來是真的醉醒了。
年輕女子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屏氣凝神,眼觀鼻鼻觀心。
老人喟歎道:“別緊張,我啊,人老眼不花,雖然你小子會是世上許多女子的良配,可惜卻不是我孫女會喜歡的那種男子。
”
老人的眼神越來越明亮,雙指扭轉酒杯,自言自語道:“我跟你一般年輕的那會兒,喜歡闖蕩江湖,所以有幸見過很多老家夥,有些是好似蛟龍的大人物,劍神李淳罡,酆都綠袍兒,報春人劉因公,等等,也見過很多江湖市井裡頭的小人物,如今連我都記不得名字了,可不管怎麽說,那時候的江湖人,從心底相信被今人視為迂腐可笑的老規矩,會千金一諾,願意重俠義輕生死,所以我不喜歡你們北涼的魚龍幫,也不喜歡如今的離陽江湖。
現在的江湖啊,就是廟堂階下的一灘死水,就算陸地神仙再多,也無趣得很,畢竟江湖人是要走江湖,不是看江湖聽江湖。
”
說到這裡,老人眼神慈祥地望向自己孫女,“可是她喜歡就好。
”
老人笑了笑,“要說最不喜歡,還是北涼的徐家啊。
”
徐鳳年臉色如常,低頭淺淺喝了一口酒。
口無遮攔的老人感傷道:“二十年前,離陽江湖不敢在徐家鐵騎之前談風骨,就那麽一寸一寸給徐家馬蹄踩斷了。
如今,那個人屠好不容易去見閻王爺了,可是離陽江湖仍然不敢在徐家面前自稱高手。
這江湖,好像真是越混越回去了,當年人屠徐驍好歹是仗著所向披靡的無敵鐵騎馬踏江湖,可如今,徐驍的嫡長子,他一個人就夠整座江湖喝上一大壺了。
”
徐鳳年舉起酒杯,“老哥,來,我敬你一杯。
”
原本已經打算不再喝酒的老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倒了滿杯綠蟻酒,笑問道:“這是為何?
怎的,老弟你姓徐,難道跟清涼山北涼王府沾親帶故不成?
”
徐鳳年眯起眼眸,微笑道:“因為在這棟酒樓喝綠蟻酒不花錢啊。
”
老人嘴角抽搐,“啥?
喝酒不要銀子?
”
徐鳳年點頭道:“飯菜賊貴,而且一文錢不能少,唯獨綠蟻酒不要一顆銅錢。
”
年輕女子忍住笑意
老人呆滯當場,猛然回神後吼道:“店小二,再拎兩壺綠蟻來!
”
徐鳳年忍住笑意,“童老哥,我真不能喝了。
”
老人瞪著這個家夥,氣呼呼道:“臭小子,別喊童老哥,喊童老伯!
”
突然,年輕女子伸手按住一把佩刀的刀柄,沉聲道:“樓上,有殺氣!
”
徐鳳年一時間臉色古怪。
年輕女子以為這位氣息尋常的涼州公子哥,沒有把她的話當回事,念在他陪著自己爺爺喝了這麽多壺綠蟻的情分上,破天荒繼續提醒道:“徐公子,三樓高手極多,最少有四五股氣機堪稱渾厚磅礴,這些足以躋身一品境界的宗師一旦交手,我未必能夠照應得到你。
”
徐鳳年豈會不知樓上的形勢。
南疆第一人程白霜,刀法宗師毛舒朗,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
南詔第一高手韋淼,目盲琴師薛宋官。
這就已經是五位了。
徐鳳年之所以神色異樣,是年輕女子這個“有殺氣”的說法,讓他想起了兩個曾經說過無數遍的口頭禪。
我胯下有殺氣。
襠下很憂鬱啊。
每逢兩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遊俠一起扯掉褲帶撒尿,都會比拚誰的殺氣更足。
夜深人靜輾轉反側或是清晨醒來時分,某人低頭看一眼襠下,總會念叨一句,兄弟真是對不住了,是當大哥的沒出息,再忍忍。
還記得當年那個家夥配合自己當算命先生一起坑人銀子的時候,有次背著自己往簽筒裡丟了枝“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下下簽,結果被一位長輩領著前去抽簽算姻緣的小娘抽到,結果……可想而知。
不過當時那位黃花閨女的相貌,真的很驚天地泣鬼神啊。
徐鳳年下意識望向窗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角翹起,笑得很溫暖。
等到徐鳳年回過神的時候,三樓已經傳出巨大的轟響聲。
徐鳳年站起身,“童老伯,童姑娘,三樓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
”
他早就猜出那名女子的身份,南詔境內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貨真價實的當世女子刀法大家,她走的武道路數,與武帝城拳法宗師林鴉如出一轍。
那麽她右腰疊佩雙刀,分別是天下刀中重器第六,第九。
武德,天寶。
老人神情凝重,“既然如此,就讓我孫女陪你走一趟。
”
徐鳳年搖頭笑道:“童老伯好意心領了,放心,我知道輕重。
”
老人還要說話,突然發現孫女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低頭望去,她搖了搖頭。
老人雖然不知其中玄機,仍是憂心忡忡道:“千萬小心,一有不對,打聲招呼。
”
萍水相逢,可輕生死。
也許,這就是老人那一輩人的江湖。
徐鳳年剛走出去兩步,轉身猛然抱拳,笑道:“最後那杯酒,是替我爹敬童老先生的,他如果能夠親耳聽到,別說五壺綠蟻酒,就是十壺二十壺,也要陪老先生喝個痛快。
”
在徐鳳年走後,老人一頭霧水,納悶問道:“妮子,爺爺剛才說啥了?
”
她一本正經道:“我忘了。
”
腦袋難免還有些昏脹的老人晃了晃頭,乾脆不去想了,笑道:“妮子,爺爺我算是看出來了。
”
她有些好奇。
老人認真道:“這個年輕人,不簡單!
”
與太白劍宗年輕謫仙人並稱為江湖雙驕的女子深呼吸一口氣,緊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就在她大失所望的時候,老人語不驚人死不休拋出一句,“他啊,就是北涼王徐鳳年。
”
她悚然大驚。
老人低頭小酌一口後,嘿嘿笑著。
傻閨女,這你也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