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7章 俠客行(下)(2)
劉先生嗤笑道:“不比某些井底之蛙,我此生行過萬裡路,在人事上見天理,此生又讀過萬卷書,在天理上見人事。
嘿,到了這窮鄉僻壤的北涼,每每見老書生癡癡故紙堆數十年,一出大門便不知東南西北,真是可笑,可笑。
尤其是那故紙堆,放在耕讀傳家的中原,尋常稚童也能倒背如流。
”
懶得理會姓劉的,王長青一屁股坐在小凳上,從李賢手中接過那壺已經打開的綠蟻酒,低頭使勁嗅了嗅,滿臉陶醉道:“光是這味兒,就能值七八錢銀子!
”
借著破敗窗戶透過的光線,王長青和學生李賢喝綠蟻酒,劉先生獨飲黃酒。
頭髮稀疏的王長青一條踩在闆凳上,比起正襟危坐的劉先生,的確是不太像個先生。
倒是王老禿教出的李賢,儒雅氣態不輸劉先生太多。
王長青倒了兩碗酒,李賢笑著搖頭,王長青伸手指了指這個得意學生,惋惜道:“不喝酒,如何做得出名傳千古的好詩篇。
”
劉先生譏諷道:“王老禿,你這輩子少說也喝了幾百斤酒,做出過一篇半篇的順暢文章嗎?
李賢雖然勉強能算是你的半個學生,可卻是正兒八經的舉人,在我看來,隻是因為北涼的身份,才未能進士及第,也是你王老禿能教訓的?
”
王長青喝了一口綠蟻酒,抹了抹嘴,爭鋒相對道:“我不能教訓?
你劉書袋就能教訓啦?
仗著家世好些,多背幾本書,有啥了不起!
”
劉先生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某些話,隻是憤憤道:“不可理喻!
”
王長青又狠狠灌了口酒,然後打了個酒嗝,兩指夾起一塊醬肉丟入嘴中,頓時渾身舒坦了。
李賢最終還是抵不過先生的勸酒,喝了小半碗就滿臉通紅。
兩個老人默默拚酒吃肉,隻不過一個用手,一個用筷。
劉先生難得喝高了,有些尷尬,又有些自豪,恍惚眼神中充滿緬懷,自言自語道:“恨不娶十姓女,恨不為大楚人啊……”
王老禿拿手肘輕輕捅了一下微醺的學生,小聲問道:“十姓女有啥講究?
”
李賢微笑道:“昔年春秋有十大豪閥,大概是出自典故吧。
”
王老禿樂了,“不都給咱們大將軍拾掇成龜孫子了嘛。
”
王長青嗓門不小,劉先生立即怒目相向。
王長青喝掉大半壺綠蟻酒,已是醉了七八分,橫著脖子,“怎的,不服氣?
!
別以為你老小子是那啥春秋遺民,就看輕了咱們北涼,真當自己高人一等了?
!
哼,老子忍你劉茂很多年了!
以前你總拿咱們世子殿下是紈絝子弟說事,那會兒我也是瞎了眼,才覺得世子殿下不如大將軍,未必能撐得起北涼的擔子,才跟著你罵了幾句,今兒你再跟老子陰陽怪氣的,看我不收拾你!
我收拾不了你,還有李賢,我的學生!
”
劉先生滿眼血絲,輕聲道:“會殺人,便了不得?
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史書上一次次記載的一將功成萬骨枯?
可不是讀書人道理啊。
”
王長青突然重重一拍酒碗,小半綠蟻酒都給濺出了大白碗,往常去集市酒肆喝一碗散酒,都能喝到滴酒不剩的王禿子,這一次顧不得心疼,對著劉先生就怒道:“大將軍殺人如麻,讓你們中原陸沉,是不是道理,老子不曉得!
我隻知道從大將軍到新涼王,兩代徐家人,身先士卒在這西北關外,為你們中原擋下了北莽百萬鐵騎!
退一步萬說,就算大將軍欠了你們春秋遺民,新涼王和北涼邊軍,在今年,在這個狗日的祥符二年,也替他老人家替他們徐家還上了!
我們村的趙順子,李賢那個村子的李二娃,還有你劉茂村子的兩個年輕後生,四個人北涼關外,隻有一個活下來,一個死在虎頭城,兩個死在葫蘆口!
趙順子,二十歲出頭,跟我王長青一樣,都是你劉茂眼中,一輩子讀書都讀不出半點出息的人物,結果呢?
結果就是我王長青跟你劉茂這個老王八蛋,在這裡悠哉遊哉喝著酒!
”
王長青一拳頭砸在桌面上,“我們兩個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死了!
圖什麽?
對,趙順子他們幾個,不是為你劉茂,也不是為我這個王禿子而死的,但是我們就不能念他一份好?
你劉茂就不能念我們北涼三十萬邊軍一份好?
!
”
劉先生仰頭灌了一口酒,臉色平靜,但是嘴唇鐵青,緩緩道:“我念那些戰死邊關之人的好,有何難?
但要我念徐家的好,憑什麽?
我大楚劉家一門上下三百餘口,一場洪嘉北奔,死得隻剩下我一個劉茂,有句話你說得對,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都死了!
”
王長青吼道:“滾你的蛋!
劉茂,老子管你當年死了多少人!
”
劉先生猛然起身,摔碎那壇黃酒,大步離去。
李賢猶豫了一下,跟著跑出去。
劉先生腳步踉蹌,李賢想要攙扶,卻被揮開。
李賢嗓音沙啞道:“劉先生,除非是這個村子裡的老人,也許都不知道我先生的兩個兒子,早早就戰死在涼州關外了,師娘也是因此而去世。
”
劉茂在溪畔停下腳步。
李賢望向那條小溪,“我當年上京趕考,先生把所有積蓄都給了我,說劉先生你喜歡一套《窗履叢話》,交代我一定要幫你在太安城帶一套回來,隻是當時我們一同進京的幾人,有一位要留在繼續京城參加會考,我一衝動就將所有銀錢都給了他,希望他能夠在那座對我們北涼充滿敵意的京城,能夠不為生活所困,能夠盡量安心讀書。
這件事,我甚至不敢跟先生坦白,因為當時辭別之際,先生跟我說,不管如何,劉先生是有真學問的,是他遠遠比不得的真正讀書人,卻能在北涼教書二十年,因此北涼是虧欠劉先生的,所以他王長青怎麽都該做點什麽。
”
李賢輕聲道:“劉先生身負國仇家恨,我先生從不敢讓你忘記什麽。
”
李賢環視四周,“但是我們北涼,劉先生眼中的窮鄉僻壤,從不忘恩!
從不負義!
”
李賢笑了,“我沒見過大將軍,也沒有見過新涼王,但我見過先生王長青,見過那個早年與我一起下河摸魚的李二娃,見過那個小時候還罵過我書呆子也揍過我的趙順子,更見過先生的兩個兒子,見過師娘……那麽我想,既然我們生在了北涼,那就也理所應當地死在北涼吧,對需要直面北莽鐵騎的我們北涼人來說,隻要邊關戰事一天不停,那麽每天每年都要死人,其實是很平常的事情。
也許有哪一天真攤在了自己頭上,一樣會心有不甘,但是怕歸怕。
”
“死歸死!
因為北莽由不得我們北涼苟活啊。
而我們也不想苟活!
”
“劉先生你說早年的中原春秋,是恨不娶十姓女,恨不為大楚人。
如今的離陽,是恨不生江南,是恨不居太安。
”
李賢灑然笑道:“至於我李賢,一介文弱書生,隻恨不死涼州!
”
身形傴僂的西楚遺老,怔怔看著這個年輕北涼士子的遠去背影。
老人突然趴在溪邊,把腦袋伸進溪水中,狠狠喝了口水。
然後就那麽盤膝而坐,哈哈笑道:“好酒啊!
”
老人轉頭看著那個快步跑回來的年輕人,肯定是誤以為他劉茂想不開了吧。
老人大笑不止。
恰恰相反,劉茂今天終於想開了。
相較中原,無論是春秋的中原,還是離陽的中原,北涼讀書人不多,書籍更少。
但是,誰言這裡的字裡行間無俠氣?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