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人來人往,但並未阻擋二人的視線。
四目相對,二人的神色似都微微頓了一下。
一般來說,陌生人對視時心底都會不由地湧上一層尷尬,有種偷看被抓包的錯覺,哪怕其實隻是個巧合,卻也會下意識地想要避開。
可眼下,二人誰也沒避開,就那麼明目張膽地看著對方。
國君有這樣的底氣並不奇怪,畢竟他是天子,他要看誰就大大方方地看,反倒是與他對視的人該立刻伏低身子,感受到他九五之尊的氣場,果斷將視線移開。
蕭珩將視線移開了,卻並不是心虛或尷尬,他的神色很平靜,宛若一汪不起波瀾的冰湖。
國君依舊一瞬不瞬地看著蕭珩。
張德全將國君的神色盡收眼底,心道壞事兒了,他忘了當初國君與軒轅皇後就是在淩波書院的大門口邂逅的。
軒轅皇後喜愛擊鞠,淩波書院又擁有盛都最大的擊鞠場,軒轅皇後幾乎隔三差五過來。
國君在淩波書院上學,有一次路過擊鞠場時被軒轅皇後擊出去的馬球打暈了。
他倒在地上,睜眼便瞧見來查探他傷勢的軒轅皇後。
事後國君對張德全的乾爹——上一任大內總管說,他看見仙女了。
張德全揣測不了國君的心思,獨獨有一點他能確定,國君對軒轅皇後是有過極深的感情的。
軒轅皇後被打入冷宮的那幾年,國君沒一日不讓人回報冷宮的消息。
軒轅皇後曾有無數的機會從冷宮走出來,隻是她自己不願意而已。
與其說是國君將軒轅皇後囚禁於冷宮,不如說是軒轅皇後到底都不願意再見國君。
「這雙眼睛確實有幾分像當年的軒轅皇後?
國君該不會是看上人家了,要把人家收入後宮吧?
」張德全小聲嘀咕完,自己都被這猜測嚇到了。
「伯伯!
伯伯!
」
小郡主不滿國君的出神,蹦起來要拽國君垂下車窗的袖子。
可惜拽了個寂寞。
國君收回目光,看向她道:「第一天就交了朋友,看來你很喜歡這裡。
」
「嗯,喜歡的!
」小郡主奶唧唧地點頭。
這是小郡主第一次對上學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國君挺滿意,果然把人送來這裡是送對了:「那明天還來上學嗎?
」
小郡主忙道:「來的來的!
」
我不僅自己要來,我還要帶鳥過來,和小夥伴比鳥!
國君就道:「明天朕可沒時間送你。
」
小郡主鼻子一哼:「我自己也可以去!
」
這是真喜歡上這裡了?
今早也不知是誰抱著他的大腿一個勁地哭不要虐待她,不要罰她來這麼遠的地方上學。
國君道:「上車,回宮。
」
「我和他們說一聲!
」小郡主呼哧呼哧地奔過去,對小凈空與蕭珩禮貌地說道,「凈空再見,凈空姐姐再見!
」
小凈空揮揮手:「再見。
」
小郡主與抱著書袋的張德全回到了馬車上。
小郡主第一次交到同齡的朋友,特別新奇,車輪子都轉動起來了,她又忍不住趴在車窗上,將小腦袋伸出來,沖小凈空揮手:「明天見呀,凈空!
」
小凈空也沖自己的小玩伴揮手示意:「明天見,小雪!
」
馬車從後方駛來,漸漸地逼近了小凈空與蕭珩二人,與二人擦肩而過的一瞬,兩個小豆丁純潔的小友誼在道別中得到了極大的升華。
國君也得以近距離地看了蕭珩一眼。
蕭珩卻是沒再看國君了。
馬車走遠了,小郡主還趴在車窗上沖自己的小夥伴揮手。
而國君的目光也始終望向淩波書院的方向。
張德全的心裡毛毛的,國君不會真看上了吧?
要點臉啊,陛下,那是你侄女兒的同窗的姐姐。
張德全硬著頭皮問道:「陛、陛下,禮部前幾日好似來問過,今年還是不安排選秀嗎?
」
「嗯。
」國君沉沉地應了一聲。
張德全暗鬆一口氣。
回應得這麼乾脆,應該是沒動心思的。
話說不過是個滄瀾書院的學生罷了,與他勞什子關係,他操的哪門子的心?
國君與小郡主離開後,蕭珩也牽著小凈空的手回了隔壁的滄瀾書院。
韓世子從淩波書院附近的一間茶肆二樓的廂房中走出來,正要去滄瀾書院抓人,忽然一名韓家的侍衛策馬奔來,在他面前停下,翻身下馬稟報道:「世子,老太爺叫您回去!
有要事相商!
」
老太爺,韓家現任家主,韓燁的親祖父。
韓燁望著蕭珩遠去的背影,皺了皺眉:「算你走運!
」
韓燁馬不停蹄地回了韓家。
韓家召開了一場鄭重的家族會議,韓老太爺、韓家五位族老以及他的父親與二叔都在,眾人商議的是如何將南宮家的兵權瓜分到手之事。
南宮厲作為南宮家的繼承人,他的去世給南宮家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打擊,雖說南宮老爺子也健在,可到底上了年紀,南宮厲的大哥又不堪大用,子侄中能挑出幾個優秀的,卻又在韓家的推波助瀾之下起了一點內訌。
總之,南宮家如今亂成了一鍋粥。
不趁此機會將兵權瓜分到手,等南宮家度過眼前這個難關,全族一心時,再想撼動他們就難了。
韓燁作為小輩,在祖父與幾位族老面前並沒太多發言權,他隻是靜靜地聽著。
他的參與不是為了獻計,而是作為家族未來的繼承人,他有權利也有義務知曉家族的任何變動。
韓老太爺與族老們的意見發生了分歧,一方主張現在動手,直接向陛下申請調任韓家子弟接任南宮厲在軍中的職位;另一方則主張靜觀其變,先讓南宮家舉薦自家子弟,他們暗中使絆子,讓他們出岔子,坐實南宮家後繼無人的事實,再由太子為韓家請命。
韓世子心道,如今內鬥這些又什麼用?
要是太子地位不保,別說南宮家的兵權,韓家的也得讓出去。
韓燁是個沉得住氣的人,沒有因為覺得他們爭錯了就忍不住把蕭六郎的事抖出來。
足足兩時辰,老傢夥們吵得唾沫橫飛,最終也沒吵出個結果,決定明日繼續吵。
所有長輩離開後,韓燁才動身回了自己院子。
心腹侍衛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低聲稟報道:「世子,太子身邊的邵大人來過,讓你今晚務必去一趟太子府。
」
韓燁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去了太子府。
夜半三更了,太子竟然還沒歇息。
「殿下。
」
書房內,韓燁放下黑色鬥篷的帽子,沖站在窗前遙望明月的太子拱手行了一禮。
太子擺擺手,轉過身來:「不必多禮。
今天的情況如何了?
陛下見到他了嗎?
」
「見到了。
」韓燁說。
太子面色一變,上前一步:「那……」
韓燁說道:「他也見到陛下了,但從二人的反應來看,陛下應該沒有認出他來。
」
蕭六郎穿的是滄瀾女子書院的院服,又用面紗遮了臉,這換誰都不可能認出來的。
太子問道:「蕭六郎那邊呢?
他見到陛下是何反應?
」
韓燁道:「沒反應。
」
太子眉頭一皺:「沒反應?
」
韓燁回憶自己所看到的一幕,感慨道:「是個冷靜的人,這一點倒是令人側目。
」
國君的氣場何其強大?
能與國師對視而不發怵的人屈指可數。
太子又道:「他沒與陛下說什麼?
」
韓燁搖頭:「沒有,他們沒說話,陛下當時坐在馬車上,他站在淩波書院的門口。
」
太子若有所思道:「既然見到了,又為何不說話?
」
韓燁分析道:「我猜,要麼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身世;要麼,就算他清楚了但也沒認出國君陛下。
」
太子握緊了拳頭,擱在窗檯之上,目光深遠道:「不能讓他見到國君,要是他向國君說出南宮厲刺殺他的事,並將孤給咬出來,孤這太子之位怕也做到頭了。
」
國君可以不寵太女,甚至可以殺了太女,或者更多皇室骨血,但並不代表別人也可以,生殺大權永遠都隻能掌握在國君自己的手中!
韓燁驚訝:「怎麼會?
殿下是太子!
」
太子冷笑:「上官燕還曾經是太女呢!
你看見國君對她留情了嗎?
廢黜她的時候可絲毫不心軟,孤的這位父皇啊,最是心狠無情。
何況你別忘了,淩王,胥王,璃王,都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孤的這些兄弟誰都不是省油的燈!
孤若是讓他們抓出一點兒錯處,就會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
韓燁陷入了沉默。
太子望向天上的明月:「燁兒。
」
韓燁拱手:「殿下。
」
太子冷漠地說道:「我要他,見不到明早的日出。
」
……
皇宮,鬧騰了一整日的小郡主終於歇下了。
皇帝的寢宮恢復了往常的安靜。
小郡主受寵,後宮不少娘娘都曾想要把小郡主接到她們的寢宮照顧,都被小郡主婉拒了。
小郡主看著笨笨的,但自幼沒有娘親的她其實比大多數孩子都要敏感。
她能感覺到在這個深宮隻有國君伯伯是真心喜歡她,不帶任何目的的那種。
所以她隻願意留在國君的寢宮。
她的小床就在國君的龍床邊上,罩著她喜愛的粉色帳幔。
國君坐在書桌後批閱奏摺,聽著她均勻的小呼吸聲,神色出現了一瞬的恍惚。
張德全小心地將燈芯調亮了一點。
這是國君第八次恍惚了,從淩波書院回來就如此。
張德全不敢戳破,更不敢問,隻得小聲提醒道:「陛下,夜深了,歇息吧。
」
國君問道:「什麼時辰了?
」
張德全答道:「快子時了。
」
國君放下奏摺:「朕出去走走。
」
「這……」張德全沒膽子阻止,隻得提上燈籠,與國君一道出了寢宮。
國君盯著被夜蚊子擡走的風險,一路來到冷宮。
他站在早已破舊不堪的冷宮大門前,佇立許久沒有說話。
張德全暗道,還是今日那個女學生壞事了,那雙瑞鳳眼,真是越想越像軒轅皇後的眼睛。
張德全被咬得滿臉包,他一手打著燈籠,一手給國君打扇。
冷宮這兒雜草叢生,蚊子毒得很,被咬一口不得了。
國君卻好似並未注意到自己也被咬了好幾個包,他就那麼盯著冷宮的大門,彷彿在期待軒轅皇後還能從裡頭走出來。
但這又怎麼可能呢?
從你滅了她全族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會出來見你了。
張德全也就隻能在心裡嘀咕兩句,面上是不敢多言的。
「陛下,這兒蚊子太多了,您要保重龍體……」
「誰!
」
張德全話說到一半,冷宮裡突然傳來踩斷樹枝的聲音,國君厲喝出聲。
張德全一愣。
國君快步上前,一把推開冷宮大門,卻隻看見一道身影從圍牆裡翻了出去。
「護駕!
」張德全忙攤開雙手擋在了國君的面前。
國君淡道:「已經走了。
」
張德全不解喃喃道:「那個人的背影有點兒眼熟啊……」
國君道:「上官燕。
」
是太女?
是太女就不奇怪了。
她白日裡被人看著,也隻有晚上能溜出來緬懷軒轅皇後。
「她往那邊去了,派人去看看。
」
「是。
」
張德全叫來附近的皇宮侍衛,讓他們追上去瞧瞧,但別打草驚蛇。
片刻後,幾人前來回稟,為首之人囁嚅道:「廢太女……鑽狗洞出宮了。
」
國君的臉色變得很精彩,他咬牙切齒地說道:「鑽狗洞?
上官燕,你可真給朕長臉!
」
張德全捏了把冷汗,太女啊,您這失憶後遺症是不是來得太猛了啊?
張德全訕訕地看向國君:「陛下……」
國君冷聲道:「備車!
朕倒要看看,她這麼晚了是想出宮給朕鬧什麼麼蛾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