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
」皇帝並不在意地說道,「賢兒還小。
」
他不至於去跟個孩子計較,否則,他早被自家的小胖子氣死多少次了。
何況––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皇甫賢的腿上,身子骨不好,鬧點情緒也難免。
「蓮兒,你先帶賢兒出去曬曬太陽。
」寧安公主對蓮兒說。
「是。
」蓮兒恭敬應下,拘謹地來到皇甫賢的身後,推著他的輪椅走了出去。
「陛下。
」寧安公主解釋道,「賢兒讓我慣壞了,請陛下擔待。
」
「還叫我陛下嗎?
」皇帝凝視著她道。
寧安公主苦澀地笑了笑,改口道:「皇兄。
」
秦公公走過來,笑著稟報道:「太後,寧安公主和公子的寢殿收拾妥當了。
」
「母後……」寧安公主錯愕地看著莊太後。
莊太後道:「你出閣前的碧霞殿一直都為你留著,你和賢兒暫時住那邊吧。
」
「我……」寧安公主的眸光動了動,垂眸問道,「我還能住在皇宮裡嗎?
」
沒有出閣的公主住回皇宮道理,事實上一般的公主不會有自己的寢殿,她們多與自己的母妃居住,寧安公主是特例,莊太後與皇帝太寵愛她了,單獨為她建造了一座碧霞殿。
而她遠嫁邊塞這麼多年,碧霞殿也從未挪作它用。
皇帝忙道:「既然是母後的意思,你就住下吧。
」
皇帝也希望寧安公主能在皇宮住下,這樣自己照顧其他們母子來也方便。
皇帝心中有許多話要對寧安說,他猜母後也是,隻不過三個人聚在一起有些話便會難以開口。
「朕陪你去碧霞殿。
」皇帝說道。
寧安公主點點頭,沖莊太後行了一禮:「兒臣稍後再來給母後請安。
」
莊太後頷首,目送皇帝與寧安公主出了仁壽宮。
秦公公奉了一杯茶過來,見莊太後一臉哀傷,不由嘆息一聲勸道:「公主是個命苦的,當初若是聽了您的話,又何至於此啊?
不過好在人平安無事地回來了,往後都沒人再給公主罪受了。
」
莊太後閉上眼轉過頭,頰上滑下一滴淚來。
皇帝與寧安公主並肩往碧霞殿走去。
蓮兒推著皇甫賢不近不遠地跟在身後。
寧安公主回頭看了眼一臉冷漠的皇甫賢,無奈地嘆了口氣。
皇帝察覺到她的目光,輕聲問道:「賢兒的腿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這次打仗受傷了嗎?
」
寧安公主艱澀地搖了搖頭,說道:「是小時候的事了,賢兒五歲那年邊塞遭遇了一次十年難遇的大雪。
」
皇帝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這事朕有印象,朝廷還朝邊關撥了賑災款,靜……」
靜太妃親自給寧安公主做了禦寒的衣裳,托賑災的欽差一併帶去邊塞。
皇帝如今實在不願提及這個名字,他對她厭惡至極,可偏偏她又是寧安生母,真是好不尷尬。
寧安公主淡淡地笑了笑:「沒錯,母妃當年還給我送了禦寒的衣裳。
」
「這與賢兒的腿有什麼關係?
」
「那時我與……他父親都去賑濟災民了,他一個人在公主府溜了出去。
這孩子打小頑皮,一刻也停不下來,侍衛都看不住他,成功讓他跑丟了。
我們找到他時已是一天一夜之後,他從山坡上跌了下來,躺在冰冷的雪地裡,他雙腿凍到壞死,為了保住他的命,大夫不得不截去他的腿。
」
寧安公主說這番說,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然而她的呼吸與捏緊的手指還是洩露了她的情緒。
皇帝的心一揪,說不上來是更心疼皇甫賢,還是更心疼兒子有了如此遭遇的寧安公主。
他像少時那樣拉住寧安公主的手:「朕竟不知你和賢兒出了這樣的事……你在信上為何不說?
」
寧安公主低聲道:「這種事……不好說。
」
提一次心如刀割一次,被人安慰一次再心如刀割一次,一個人真正痛到極點不是四處求安慰,而是將自己與外界隔絕起來。
皇帝心裡自然是明白的,因此也更心疼寧安公主了。
他暗暗發誓,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會讓寧安公主離開他的身邊,更不會讓她與賢兒受一絲委屈。
「賢兒他……」寧安公主欲言又止。
皇帝是她哥哥,就算這麼多年沒見了,可她心裡最擔憂什麼他還是能揣測一二的。
他停下腳步,鄭重地看向她道:「不論賢兒的父親是誰,他都是你的孩子,是朕的外甥,朕會盡全力護著他。
」
寧安公主回京是沒多少人反對的,皇甫賢就未必了,他體內畢竟流淌著前朝皇族的血,那些激進的文武百官怕是要拿皇甫賢的血脈說事。
寧安公主慚愧道:「要給皇兄添麻煩了。
」
「不麻煩的。
」皇帝道。
若皇甫賢是個健全之軀,興許確實有點兒麻煩,可他殘缺之身又有哪一點能讓人心生忌憚的?
那些官員是心裡有火無處發洩才要拿個孩子開涮,等知道真相爭議便會小很多了。
皇帝道:「寧安,靜太妃的事朕還是要與你談談。
」
寧安公主淡淡地笑了笑:「皇兄不必多言,寧安都明白的,母妃她……是前朝細作,從她為前朝皇室賣命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最後的結局。
」
「你可怨她?
」皇帝問。
寧安公主道:「現在說這些也沒意義了。
」
皇帝「她曾派了龍影衛去邊塞找你,可是要挾持你的?
」
寧安公主搖搖頭:「他們想帶我走,他們是一個暗衛一起過來的,那個暗衛說京城出了事,邊塞怕是不安全了,讓我先和他們離開。
但他們打不過皇甫崢的死士,最終都被打傷了,那名暗衛更是不治身亡。
」
皇帝也是沒料到杜崢……不對,杜是假姓,他的真名是皇甫崢。
沒料到他手中竟有如此厲害的高手。
萬幸寧安公主沒事,否則皇帝都要追悔莫及了。
寧安公主不知這是今日多少次表達愧疚了:「抱歉,害皇兄的龍影衛受了重傷。
」
「他們會痊癒。
」皇帝說道,龍影衛已經跟著大軍回到京城了,正在專門的地方修養。
說不肉痛是假的,可這件事與寧安沒有關係,一切是靜太妃的主意。
寧安公主繼續往前走:「我想,母妃應當是猜到自己瞞不了多久了,翊王與皇甫崢的手段令人髮指,她擔心事情敗露會令我陷入危機,所以派了人來救我。
她利用了我一輩子,臨了了才幡然醒悟要為我做一點事。
」
言及此處,寧安公主自嘲地笑了笑,「何必?
」
皇帝神色複雜,沒有說話。
一行人很快到了碧霞殿。
內務府的人慣會拜高踩低,別看寧安公主隻是一個喪夫的寡婦,可她擁有皇帝與莊太後全部的寵愛,為她置辦的物件兒全是最氣派奢華又最精緻無價的。
別的不說,單是床幔便是以鮫紗所製,連蕭皇後與信陽公主都沒此等待遇。
伺候她的宮人也是內務府精心挑選的,掌事太監一人,掌事嬤嬤一人,另外大宮女四人,小宮女十人,小太監十人。
這已經不是一個公主能夠享有的規格了。
「皇兄。
」寧安公主的眸子裡掠過一絲複雜,她嘆道,「我用不了這麼貴的東西,也不需要這麼多人。
」
皇帝聞言臉色一沉:「你是朕最疼愛的妹妹,朕說你用得著你就用得著!
」
「我……」寧安公主欲言又止。
皇帝扶住她的肩膀,定定地看著她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心疼又自責地說道:「朕當初沒能保護好你,害你吃了這麼多年的苦,往後朕會好生補償你,你什麼不必擔心,一切交給朕就好。
沒人敢非議你,若是有,朕就砍了他腦袋!
」
寧安公主還想說什麼,奈何拒絕的話尚未出口,碧霞殿外便傳來了屬於孩子的嘰嘰喳喳的小聲音。
寧安公主的面上浮現起一抹困惑,皇帝笑了笑,說:「是小七和他的小同窗的聲音。
」
小凈空是才入宮的,他是小孩子,並不清楚宮裡都來了什麼人,他純粹是為漲租一事來的,那日他向姐夫提出了漲租的要求,姐夫說他的要求不合理。
所以他想問問姑婆,怎樣才能合理漲租。
隻可惜姑婆的情緒似乎有點低落,他是善解人意的小孩子,於是決定暫時擱下漲租的事,化身小萌物努力賣萌了許久,結果就被姑婆面無表情地扔出來了。
太吵了……
然後他就去找秦楚煜了。
秦楚煜最近養了一條小狗,二人追著小狗四處亂跑。
小狗約莫是聞到了皇帝的氣味,跑著跑著就來碧霞殿。
秦楚煜與小凈空追到碧霞殿外時恰巧看見在門口曬太陽的皇甫賢。
他們從未見過輪椅,因此相當好奇。
小凈空走過去,打量著皇甫賢的輪椅說:「哇!
這是什麼椅子呀?
還有輪子!
」
比起這把奇奇怪怪的椅子,秦楚煜的關注點則更多的是在這個人的身上,他疑惑地問道:「你是誰呀?
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
皇宮是秦楚煜的家,宮女太監他可能認不全,但這種一看就明顯有點來頭的人他不該不認識才對。
皇甫賢冷笑著看著面前的一個小豆丁和一個大豆丁:「你們又是誰?
」
秦楚煜鄭重地介紹道:「我是秦楚煜,他是我的同窗凈空。
」
皇甫賢上下打量了秦楚煜一番,嗤笑著看了看小凈空,不無譏諷道:「你都這麼大了,還和這麼小的孩子一起上學,你們昭國的皇子原來這麼笨的嗎?
」
秦楚煜汗毛一炸:「你說誰笨呀!
我我我、我才不笨!
我念的是國子監的神童班!
」
皇甫賢呵了一聲:「塞進去的吧?
」
「你!
」
秦楚煜被噎得面紅耳赤。
小凈空完全被輪椅的大輪子所吸引,沒留意二人的談話,他蹲下小身子,歪頭認認真真地觀察起面前的大輪子來。
秦楚煜叉腰跺腳,這是小凈空的習慣性動作,與小凈空相處久了,不自覺也染上了幾分小凈空的做派。
他生氣地說道:「你居然敢這麼和我說話!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是昭國七皇子!
你再這麼無禮,我就讓人揍你!
」
皇甫賢聽了這話非但沒被嚇唬到,反而冷冷地伸出手來,一把將秦楚煜推倒在了地上!
不巧的是,小凈空正蹲在地上看輪子,秦楚煜一倒,把他也撞倒了。
「哎呀!
」小凈空痛呼。
他的小腳腳被秦楚煜的屁股壓到啦!
皇帝與寧安公主走過來時看到的就是兩個孩子摔倒在地上的一幕。
魏公公也跟了出來,他眼疾手快地走上前,先將在上面的秦楚煜拉起來,又將在底下的小凈空拽了起來。
「沒事吧?
摔著哪兒了沒有?
」他擔憂地問。
小凈空的右腳有點痛。
秦楚煜肉多,他沒摔痛,但他很生氣!
他唰的轉過身,就要朝皇甫賢撲過去。
「住手!
」皇帝厲喝。
魏公公忙抱住了秦楚煜。
秦楚煜果斷告狀,指向皇甫賢道:「父皇!
他推我!
」
皇帝看向了輪椅上的皇甫賢。
皇甫賢慢悠悠地靠上輪椅的椅背,挑了挑眉:「我沒推你,你自己摔倒的。
」
秦楚煜睜大眸子:「你胡說!
我才不會自己摔倒呢!
就是你推我了!
凈空你看見了是不是?
」
「啊?
」突然被點名的小凈空一臉懵圈。
他方才隻顧著去研究大輪子了,什麼也沒看見。
就在此時,蓮兒拿著一束花氣喘籲籲地回來了,她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將手上的牡丹花遞過去:「公子……給……你要的……花……」
這是信陽公主種在禦花園暖房的花,一朵價值百金。
蓮兒隨手一薅,就給薅了五朵。
皇甫賢隨手接過來,嫌棄地說道:「才這麼少,不是讓你全摘了嗎?
」
蓮兒抹著額頭上的汗水道:「……其、其它的……都沒長好……就這五朵最好看。
」
「我不喜歡。
」皇甫賢說罷,想也不想地將信陽公主辛辛苦苦培育出來的五朵牡丹花扔了。
皇帝已經能想象信陽公主發現她的花兒沒了之後的表情了。
「賢兒。
」寧安公主的臉色沉了下來。
皇帝的喉嚨有些發乾,他弱弱地抽了口涼氣,輕咳一聲,鎮定地說道:「無妨,幾朵花罷了,賢兒喜歡牡丹,回頭朕讓花房再挑幾盆送到碧霞殿來。
」
他說著,轉頭對秦楚煜沉聲道:「還不快過來見見你姑姑和表哥?
」
秦楚煜問道:「誰是我姑姑?
誰是我表哥?
」
寧安公主朝他走過來,擡手摸了摸他腦袋:「我是你寧安姑姑,他是你賢表哥。
」
她說著,指了指身後的皇甫賢。
秦楚煜一把拿開她的手:「他才不是我表哥!
」
皇帝的眸光一沉:「放肆!
」
秦楚煜怒指皇甫賢道:「他推我!
」
皇甫賢雲淡風輕道:「我沒推你。
」
秦楚煜氣到抓狂:「你推了你推了你就推了!
」
寧安公主看向皇甫賢,嚴肅地問道:「你到底推了七殿下沒有?
」
皇甫賢一臉坦蕩與恣意地迎上寧安公主的視線:「沒、有。
」
「你有!
」秦楚煜快要氣炸啦!
「夠了!
」皇帝厲聲喝止了秦楚煜,對魏公公道,「送七殿下回坤寧宮,還有,送凈空回仁壽宮。
」
魏公公硬著頭皮應下:「……是。
走吧,七殿下,凈空。
」
二人被魏公公輕輕擁著朝前走。
轉過身的一霎,秦楚煜擡手抹了眼角委屈的淚水:「……我沒撒謊,他就是推我了,父皇為什麼不信我?
」
小凈空安撫地拉住了秦楚煜的小胖手,回頭望向輪椅上的少年。
而此時少年也正好望向了這邊。
小凈空看見少年沖他露出了一抹惡意而又挑釁的笑。
滾遠點。
少年譏諷勾唇,無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