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511 逝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前行
民宿裡。
錦梨先是翻開路婠婠遞來的廣告拍攝方案。
在簽代言合約的時候,錦梨就提過她這幾個月都得留在劇組拍戲,不會去接别的通告,也不會跑到别的地方。
但黑熊不想放過聯名産品賣爆帶來的流量,所以決定派團隊親自來池塘村進行廣告拍攝。
安靜的室内,有着機器運轉的細微轟鳴聲,那是空調在釋放暖氣。
洶湧的雨水落在窗戶、地面,敲擊出一片沉郁的曲調。
沒過一會兒,錦梨放下手中的廣告方案,轉頭看向一片漆黑的窗外。
夜深人靜,村子裡連盞路燈都不開,隻能憑借室内的光亮隐約看到雨落下的場景。
錦梨盯着窗外的雨好一會兒,輕輕地歎了口氣,伸手撫摸仍在劇烈跳動的心髒。
哪怕已經回到民宿内,但她的情緒并沒有完全釋放,有些心神不甯。
她想了想,推開門,走去徐雯雯的住處。
來到後,發現房間裡有好幾個演員,她們有點擔心徐雯雯的狀态,所以沖了個澡就趕緊跑來舒緩她的情緒。
這些演員努力說一些開心的事或者笑話,想要逗徐雯雯笑,但她一直低垂頭,面無表情。
直到錦梨過來後,她的情緒才稍微有些波動。
徐雯雯聲音沙啞地開口:“你明天還是别去了,我怕你也要跟着他一起離開。”
錦梨一愣。
她很快反應過來,徐雯雯說的不是她,而是用謝穎穎的身份在跟元曉曉對話。
她已經逐漸走出來了,但有的人仍停留在過去。
錦梨此刻沒有想劇本裡情節安排,也沒有想如何勸慰徐雯雯,而是站在元曉曉的角度上,說道:
“我要過去的。”
她盯着徐雯雯,一字一句地說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要親眼确定那個人是不是他。”
徐雯雯忽然有些崩潰地大喊:“不,你不能過去,你肯定也會跟着他離開的,你接受不了他在你面前墜落,你沒有抓住他的手……
是我,是我緊緊抱住了你,不肯讓你往前走,如果你再往前一點,或許你就能抓住他了!
是我的錯,都是我,如果不是我抱住了你——”
錦梨冷靜地說:“如果你沒有抱住我,可能我也會跟着犧牲了,你沒有做錯,我理解你。”
“穎穎,這件事上,你做得對,隻能怪天災,隻能怪我為什麼要讓他走在前面,隻能怪我沒有抓住他的手。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消失,可我卻無能為力,我就要抓住他了,我明明可以抓住他,可是我卻看見他在我面前消失……”
錦梨眼眶微紅,強忍着淚水說:“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要上山尋找失蹤的村民,如果我沒有一意孤行先上山而是先等來民警救援隊,他可能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是我的原因,是我!”
“不是,不是你,我不想你在我面前消失,我親眼看見他滑坡墜落,我不想再犧牲其他人了,所以我緊緊地抓住了你,如果我放手,你就可以抓住他的手了,是我的原因……”
徐雯雯痛哭流涕,伸手捂住自己的頭。
其他演員面面相觑,大家都不敢開口說話,怕破壞了這股說不出的氛圍。
這一刻,他們感受到了什麼是入戲,什麼是演員。
所有人的心頭都很沉重。
他們忽然意識到,演戲不是兒戲,而是在演繹别人的人生,尊重戲裡的角色,是他們應該要做到的。
不管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沒有一個人物是完全無用的。
在場的人當中,心裡最複雜的就是馬明奇。
他扮演的“魏耀陽”在村官面前犧牲了,這是戲内。
以他的身份,可以引導徐雯雯走出來,但他卻做不到。
在拍完戲的那一刻,他就站在了徐雯雯面前,跟她說:“我回來了,你别哭了。”
本來以為徐雯雯對着他崩潰痛哭,就是在出戲。
但在那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把“出戲”想得太過簡單了。
徐雯雯并沒有出戲,她沒有把自己當做戲裡的魏耀陽,他的出現,更是清楚地告訴她——
魏耀陽已經死了,他永遠都回不來了!
那場痛哭,是對魏耀陽永久離開的告别。
直到錦梨以“元曉曉”的身份繼續跟徐雯雯對話,馬明奇才發現了其中的玄妙。
“唉!”
他在心中沉沉地歎了口氣,原本以為自己有點演戲上的天賦,還有些沾沾自喜。
但看錦梨跟徐雯雯的交流,他才發現,自己還差得很遠很遠。
如果每個演員都要有徐雯雯跟錦梨這樣的戲感,那他根本就無法達标!
錦梨擁抱住了徐雯雯,輕拍她的背部安撫。
“黎明每天都會來,我們要做的是,帶着他的意志好好踐行下去。”
-
第二天沒有再下雨,但天氣仍然灰蒙蒙。
魏耀陽已經犧牲了,但他的戲份并沒有結束,這是角色的最後一場戲,也是馬明奇在劇組裡的最後一場戲。
拍完這場戲後,他就正式殺青。
今天馬明奇的情緒一般,不愛說話。
但不僅是他,全劇組的人都不愛說話,包括工作人員。
路婠婠作為黑熊的負責人,這次不僅要過來盯錦梨的廣告拍攝,也要跟《庸碌》劇組正式談植入合作。
作為特别人員,葉偉傑允許她來劇組參觀。
本來路婠婠想要先找錦梨談談廣告方案的,但她很敏銳地察覺到劇組的氣氛,先按兵不動。
現場,錦梨等演員正在做準備。
錦梨手裡攥着五三,可她罕見地并沒有刷題,而是在發呆。
路婠婠找到了錦梨的兩位助理,小聲地問:“你們知道今天劇組拍攝的是什麼場景嗎?”
陳琴點了點頭:“知道,今天拍的是告别與遺體戲。”
路婠婠說話都有些磕巴了,“遺、遺體?!”
怪不得現場的氣氛那麼沉重!
她悄聲問:“那你覺得今天我找錦梨談話,合适嗎?”
陳琴嘴巴微張,剛要說些什麼,忽然被另外一個助理打斷了。
小程拉了陳琴一把,對路婠婠客氣地說:“這點我們不太清楚,要不你們先内部商量一下,我們不負責錦梨的通告處理,隻是她的生活助理。”
路婠婠嘴唇微張,她沒有什麼壞心,隻是想要聽聽别人的想法。
不過錦梨的助理倒是很謹慎,一個字都不敢透露。
在她還不知道要怎麼辦時,現場已經布景完畢,場務喊演員過來集合。
窗外的天色符合劇本,但葉導想了想,覺得還是得弄點雨出來,于是叫來了灑水車。
人造雨幕淅瀝瀝地淋濕地面,鏡頭對準中間臨時搭建的靈堂。
中間是一個覆蓋着黨旗的靈柩,周圍有很多花,馬明奇躺在前面的透明棺材裡。
最後的殺青戲很簡單,閉着眼面無表情地走完全程即可。
之前馬明奇還敢在拍戲時弄點小動作,但這一刻他根本不敢。
如果他制造了一些動靜,就會覺得這是對角色的不尊重。
人都死了,他還敢玩,那他還是個屍體嗎?
葉偉傑高喊:“Action!”
全場一片肅靜,哪怕是工作人員都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隻有往生咒的音樂在響。
室内安靜得能聽到外面的雨聲。
馬明奇躺在透明棺材裡,化妝師在他臉上和外露的手臂畫出傷痕,模拟被石頭、樹木剮蹭的傷口。
元曉曉等村官失魂落魄地的站在靈堂内,一動也不動。
直到現在,她們都不敢承認這個事實。
魏耀陽犧牲了。
他永久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不斷有村民啜泣地過來獻上鮮花,有一個村民帶上孩子,當衆跪在靈台前忏悔。
昨天晚上,村官之所以冒着風雨去山上,就是聽說有一戶人家的孫子上山沒有回來,于是大家外出尋找。
不知道是不是場景太逼真了,這個村民和孫子都超常發揮,把農村人的害怕、懦弱、哀傷的情緒都表現出來。
除此之外,魏耀陽的親人也趕來了,對着這個村民拳打腳踢,其他人都不敢上前攔着。
“如果不是你的孫子去别的地方偷玩沒有回來,我家耀陽就不會上山去找他,就不會遇到山體滑坡!”
“是你!是你們害死了他,你們所有人都是幫兇,你們所有人都有責任,你們賠我兒子,你們怎麼不跟着一起下地獄……”
眼看村民嘴角被揍出了血,其他人才上前攔着。
魏耀陽的家長沖着其他村官發脾氣,紅着眼睛對他們怒目而視。
“為什麼隻有他犧牲了,為什麼犧牲的不是你們,憑什麼啊,憑什麼走的是他啊……嗚嗚,他今年還說過年時要回家,為什麼走的是他……”
家長悲戚地倒在了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圍觀的工作人員受到了感染,也眼眶紅紅。
錦梨扮演的元曉曉忽然走出了外面,用力地砸了砸石牆。
不一會兒,她的手就弄出了鮮血。
很痛。
但身體上的痛苦,遠比不上心裡受到的煎熬。
“咔!!”
葉偉傑大喊了一聲,這一幕大家都調動起全部情緒,他沒有重拍。
這種強情緒戲,是非常消耗體力的。
有些工作一天到晚都坐着,遠沒有體力活那麼辛苦,但工作一天下來,比純體力活還要累。
那是因為這種工作傷神。
對人的身體而言,無論是傷神還是傷身,都是極大的消耗。
拍完了這一幕,葉導又喊人補拍了細節鏡頭,就說:“今天就拍到這裡,你們早點回去休息吧。”
現在隻是早上,這麼快就結束了?
看到演員眼中的驚訝,葉偉傑解釋道:“本來下午安排了一場戲,但我看你們的精神狀态都不太好,挪到了明天拍,你們先緩緩。”
逝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前行。
一味的悲傷是不理智的。
等舉辦完魏耀陽的葬禮,還留下來的村官們得繼續處理池塘村的事務。
之前魏耀陽跟王紅豆申請了調去别的村子的調令,但因為各種手續問題,一直沒有辦下來。
拖了一年終于辦下來了,結果卻遇到了這種事。
王紅豆扮演的蘇玥帶着悲傷的心情,幾乎是逃離般地離開池塘村,前往别的村子。
她心裡的愧疚不比元曉曉跟謝穎穎少,因為當初知道有孩子沒有回來,她是第一個提出上山搜山的。
魏耀陽不過是附和她的想法罷了。
蘇玥總是在想,如果那天她沒有提出這個要求,魏耀陽是不是就不會上山,那他就不會出事了?
可惜沒有如果。
一場自然災害,帶給了每一個村官難以磨滅的影響,讓她們從此以後不再浮躁,凡事都想三步才走一步。
-
下午的時候,錦梨主動找上路婠婠。
路婠婠本以為錦梨還會沉浸在角色的情緒中,正想着待會要怎麼溫柔地跟她交流。
但在看到錦梨後,她發現自己白擔心了。
錦梨的狀态看上去很尋常,眼裡并沒有哀傷,神色溫和地說:
“我看了黑熊的廣告拍攝方案,主題很好,你們打算在哪個地方拍攝,我恐怕不能離池塘村太遠。”
路婠婠回過神來,連忙說:“就在池塘村裡拍,我今天去了山上一圈,這裡的很多山都可以拿來拍攝,山頂的風景也不錯。”
話一出口,她就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嘴。
早上的時候她不是想好跑出池塘村,去隔壁村的山上拍攝嗎?
剛剛面對錦梨太緊張了,一下子嘴瓢,說成了池塘村的山頭拍攝。
不過她一開始,就是定在池塘村的山頭拍攝,當地的很多山都符合要求。
如果不是怕錦梨上山拍攝會觸景生情,想起魏耀陽犧牲這一幕,她也不會想着改換山頭。
錦梨見她自己打自己,有點愣住,“你……”
路婠婠立刻說:“我們可以改山頭,不在池塘村的山裡拍攝,跑去别的地方拍,你覺得隔壁村的山頭如何?”
錦梨搖了搖頭:“我覺得不怎麼樣。”
“你可能不知道,這邊的山脈連綿不絕,跨過很多縣城,隔壁村的山跟池塘村的山其實是同一座山,就在池塘村這裡拍攝吧,周末我有時間。”
路婠婠眉頭緊擰,小心翼翼地問:“錦梨,你還好嗎,你可以在池塘村裡的山拍廣告嗎?”
錦梨看着她的神色,忽然明白了什麼,淺淺一笑,笑容柔和。
“沒關系的,我是專業的演員,我分得清什麼是拍戲,什麼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