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神陰鸷,一顆心仿佛墜入無底深淵。
自計安身份曝光,他就沒有一日不想殺他,隻有殺了計安,他心裡才能安穩。
但要說心底有多把他當回事,卻也沒有。
會讀書,會打仗,确實有些本事。
可計安有一個最大的劣勢:他在民間長大,未接受皇子教育,也未在君王身邊耳濡目染過,沒有被皇權熏陶洗禮過,沒有親眼見識過君王不動聲色的平衡之術,也沒見識過讓人俯首帖耳的禦下之道。
計安就算再聰明,也需要時間來學會這些,隻要不給他繼續成長的機會,他就不足為懼。
在今日之前,他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可剛才計安這番話讓他知道,他以為的那些短闆劣勢,計安沒有了。
可能是在外這大半年長進至此,又或者他之前就無師自通了,隻是一直藏拙,成功讓他小瞧。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讓他心裡生出了懼意——計安,是來向他尋仇的。
計安上前一步,離他的好皇叔更近一些,話裡還帶着笑意:“皇叔是不是以為,拖一拖時間,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就毀了?
”
皇帝臉色又是一變,做這皇宮之主二十餘年,就算此時被困住了,他也不會真就什麼都做不了。
可計安敢挑破來說,那豈不是說明……
計安看着這樣的皇帝,突然有些慶幸自己并非在這皇宮中長大,更慶幸去戰場上征戰了近一年。
翻過高山,越過峻嶺,渡過大河。
在生死間徘徊過,為失去袍澤難受過,為大捷歡呼過。
大口吃過肉,喝過酒,興之所緻耍過槍,也曾指着丹巴國的方向放過豪言壯語。
眼界寬了,心胸開闊了,再看皇叔那些手段,如同大人看一個稚兒,偏這個稚兒還以為自己藏得有多好。
若是他一直留在京城,不虞行走于天下,會不會有朝一日,不虞看他,就如現在他看皇叔?
隻是這麼想一想,計安就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不行,絕對不行!
他絕不能成為下一個皇叔。
誰規定了皇帝就隻能困于皇宮?
皇祖父在位時還常出遠門呢,說不定就是去看望國師去了。
隻要本事夠大,鎮得住那些魑魅魍魉,那他就可以活得自在一些。
就從這一刻起。
“事已至此,永親王,皇室是不是該給那些枉死之人一個交待?
”
永親王看着他的眼神頗為意味深長:“你覺得應該如何做?
”
“當然是先要眼見為實。
”
“計安你放肆!
”皇帝指着他痛罵:“皇宮是什麼地方,豈能容你如此胡來!
”
計安悄悄換了條腿支撐身體:“我懷疑他們冤枉了皇叔,欲替皇叔洗刷污名,皇叔該謝我才是。
”
永親王卻接住了皇帝那話:“皇上提醒得對,皇宮中不可胡來。
”
皇帝沒想到永親王竟會附和自己,從之前的表現來看,他明明并未站在自己這邊。
也對,永親王别的不說,對皇室的維護無人能比。
隻要永親王反對此事,計安總不會在這時候和宗正寺過不去……
停頓過後,永親王又道:“挑幾個人去即可。
”
皇帝剛升起的希望轟然破碎,心情起落太快,神情轉變,讓他顯得無比猙獰。
永親王掃他一眼便又看向計安:“你來選人。
”
計安知道,這是永親王對他的考校。
他姿态坦然,完全無懼,朗聲問:“不知六部尚書,九位寺卿可願同往。
”
鄭尚書率先出列:“兵部尚書鄭隆,願同往。
”
緊跟着,其他人也都一一出列,六部九寺,一個不少,如大理寺卿暫缺,少卿戴景行頂了上去。
宜生始終跪得闆正,此時擡頭道:“宜生願給殿下帶路。
”
“宜生,你留下。
”好一會沒有說話的時不虞看向他:“過往已經過去,在這大殿之上就是了結。
自今日之後把那些抛之腦後,你的人生重新開始了。
”
他的人生重新開始了。
宜生咀嚼着這句話,表情不變,也沒有哭聲,就那麼無聲的,靜靜的淚流滿面。
時不虞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看向計安:“快去快回。
”
計安點頭,率先往殿外走去,然後是永親王。
這時候,計安必須當仁不讓。
再之後是六位尚書,最後是其他寺卿。
沒有去的一衆官員眼神皆落在時不虞身上,他們剛才都聽到了那聲‘快去快回’,也看到了安殿下對她與衆不同的态度。
說不得新君入主皇宮後,中宮很快也要有主了。
皇帝明明皇袍加身,卻沒一個人理會他,一時間竟有些無所适從。
得勢和失勢,如此明顯。
時不虞扶住搖搖欲墜的麗妃:“搬張椅子來。
”
立刻有反應快的禁衛擡了一張太師椅過來。
時不虞扶着麗妃坐下,示意素絹過來伺候着,她則看向皇帝。
“勞煩袁将軍受累,送皇上去那張龍椅上坐着,畢竟也就今天了,讓他坐穩些。
”
袁浩沒有二話,拽着好友上前,一左一右就把皇上擡了上去。
皇帝嘴裡罵着‘大膽,放肆’,怎麼掙紮都徒勞,被按在龍椅上動彈不得。
時不虞回頭:“禦醫來了嗎?
”
計晖等了有一會了,進殿道:“來了,就在門外候着。
”
“請進來吧。
”時不虞也不和他客套,實際上,她對這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沒有客氣。
五位禦醫進來,看着在袁将軍手下扭動的皇上,一時間都不知該不該見禮。
時不虞指着盒子裡的骨頭:“驗一驗那骨頭裡的毒,小心些拿。
”
有了事做,五個人就知道該做什麼了,都圍了過去。
時不虞已經幾天沒睡了,這會是真覺得累,恨不得也讓人擡張椅子來坐着,可到底是忍住了,隻走到麗妃身邊靠着椅背給自己支撐。
“計安那裡還需要點時間,我和大家說說這毒。
”
一衆人紛紛豎起了耳朵,就連皇帝也不掙紮了,他不相信時不虞真知道是什麼毒。
“原大理寺卿曾正曾大人幫了我不少忙,貴妃取代的古家并非死于大火,而是死于毒殺就是他去查實的。
也是通過古家的毒殺,讓我們想到了先皇的死。
曾大人對大理寺的案件如數家珍,他想起來一件八十多年前的案子。
”
随着時不虞不疾不徐的把那案子說出來,朝臣的臉色逐漸變了,這和先皇當年的死狀何其相像!
麗妃低頭拭淚,無論何時想起那一夜,她都覺得絕望。
“皇上聽着耳熟嗎?
”時不虞擡頭看向皇帝,對于先皇的死因,她始終都有一絲不确定。
講這個案子的時候,具體是什麼毒那一部分她故意摘除沒說,這是她留的一個可進可退的口子,至于是進是退,全看皇帝的反應來定。
可皇帝在一開始的吃驚過後,神情竟然平靜下來,并且,完全沒有反駁。
這一刻,她完全确定了,先皇真是死于這種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