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妃在時不虞對面坐下,看着堆得雜亂的書案問:“我還能做些什麼?”
時不虞往硯台裡加了點水,托着袖子拿墨條慢慢研磨。
“我身邊的人從不拿大道理來教我做人,所以我也沒什麼大道理來和你講。我隻說我看到的,感覺到的,我姑且一說,你姑且一聽。”
這話坦率得讓麗妃都不知道怎麼接,隻是點點頭道:“你說。”
“計安是在你的逼迫中長大的,你讓他失去了許多,是他痛苦的源頭,所以養成了極壓抑的性子。小的時候他反抗不了你,可早在幾年前他就沒那麼聽話了,也就導緻你們的關系越來越差。你習慣了替他拿主意,看不到他已經長大,也不相信他能做好決定,把他的優秀理所當然的當成自己的功勞。”
麗妃想說話,抿了抿嘴,忍住了,聽她繼續往下說。
“不是這樣的,麗妃。”
時不虞放下墨條,看向對面尤有些不服氣的人:“那些經史子集,是他一本本讀下來的;那些為長遠做的安排,遠遠超過你能想象到的地步;那些布局,也是他執棋一步步下好的。還有那些信服他的屬下,是鄒家調教好送過去,卻是他慧眼識人放去合适的地方,并且賞罰分明,才讓他們一心為主。就說今日京城熱議的‘寸陰齋’,你應該聽過這個書坊。”
“知道。”
“是你讓他辦的嗎?”
麗妃輕輕搖頭。
“可就是這樣一個書坊,讓他在文人中擁有了絕佳的名聲,在他成為計安後,什麼都不必做就獲得了大批文人的支持。那些動辄口誅筆伐的文人,對他隻有褒獎,而無惡言,無論他的出發點是什麼,文人真正在他那裡受了益,感受到了他的用心和善意。而這些,與你毫無關系。
“在這條路上,你确實是他的領路人,無比的重要,無人可取代,但是是他自己鮮血淋淋的走在這條荊棘叢生的路上,是他在痛,是他在苦,他甚至無法從唯一的血親身上得到一點心疼憐惜。若你是他,你會如何?”
麗妃怔愣着,下意識的為自己說話:“我們都軟弱不得,我的日子不比他好過。”
“你确實也不好過,可你和他不同。你出身在鄒家,自小受盡寵愛,沒吃過半點苦頭。進宮後更是受寵的一宮主妃,便是吃了點苦頭也有限。在你人生的前二十餘年,你嘗到了足夠多的甜頭,也正是有這甜做對比,就尤其覺得這些年過得苦。可計安,他連這個對比都沒有。
“他自出生就在吃苦,從沒嘗過甜頭。他不知道被家人寵愛是什麼滋味,不知道有人給他撐腰無所顧忌是什麼感覺,不知道疼了是可以哭的,病了是可以什麼都不做躺下休息的,難受了是可以發脾氣的。他甚至都不知道怎麼堆雪人,不知道做得好了可以得到誇獎,他以為,他每件事都做得最好是理所當然。”
時不虞端起茶來喝了一口,這番話說得她心裡堵得慌。
麗妃也去端茶盞,可看到自己顫抖的手,她默默的收了回來,握成拳用另一隻手包住。
“計安性子被壓抑了太多年,一旦大權在握,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這兩年我盡力引着他走出來了些,也為将來做了一些安排,可最後是不是真能讓他穩定下來,麗妃,你至關重要。”
麗妃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讓她難受極了。回想過往,她已經記不起有多久沒有和安兒對視過,不知從何時開始,安兒不再正視她,在她面前多數時候都是垂着視線,應話簡潔。她也記不起,他們母子有多少年沒有說過體己話了。
“我要,我要怎麼做?”
“你和計安相依為命這麼多年,無論關系如何,你們也是彼此唯一信任的親人。隻要你做個好母親,真心為他好,讓他始終擁有最純粹的親情,母子不疑,一切以他的利益為先,而不是自以為是在為他着想,實則做的全是傷害他的事。我相信,隻要圍繞在他身邊的感情是正向居多,對他心性的穩定就非常有利。”
麗妃自認也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不然活不到現在,可時不虞說的這些還完全不在她考量之内,對她來說,眼下就想這些,還太早了。
而時不虞,已經為那麼長遠的,甚至不一定能成的事做好了安排。
她是真的為安兒殚精竭慮,謀劃深遠。
“我會好好想想。”
時不虞也就不再多說,轉而說起離開之事:“快則三天,慢則五天,我會送你離開京城。蘭花姑姑要留下和替身在一起,免得皇上起疑,你另外挑個信任的人帶走。”
蘭花看娘娘沒說什麼,應是。
麗妃卻沒想到她還準備了替身,可見送她離開不是忽然做出的決定。
“我能見見替身嗎?”
“就在你住的院子裡等着,這幾天她會跟着你,學你的一些習慣,你多提點她。”
麗妃點點頭,這段時間東西吃得少,隻說這一會話人已經有些脫力,扶着蘭花的手起身道:“我先過去歇一歇。”
時不虞跟着起身,邊喊:“宜生。”
宜生進來應是。
“你領娘娘過去,把準備好的飯菜也都帶上。”時不虞對麗妃道:“宜生為你準備了些清淡的飯菜,你可以慢慢恢複正常飲食了,别真把身體拖垮。”
麗妃看宜生一眼,點點頭領了這份心意。
時不虞一堆事要忙,送出書房就停了步。
“麗妃。”
麗妃已經習慣了她對自己這麼不客氣的叫法,停步回頭。
“你,别讓計安一直都這麼可憐。”
麗妃看着她,突然走回來輕輕撫摸她巴掌大的臉:“瘦了。”
時不虞本能的反擊:“比你好多了。”
麗妃神情無奈,可真是,這時候也不忘把話怼回來。她說自己至關重要,可對安兒來說真正至關重要的,是她。
“我為曾經對你說過的那些難聽話緻歉。”
“行吧,還算迷途知返。”時不虞潇灑的一擺手:“原諒你了。”
麗妃眼裡有了笑意,這一刻,是近些年來從沒有過的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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