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八章:變
“父皇,兒臣欲獻舞于禦前,以助酒興!
”
家宴笑聲正濃,忽然一聲響亮的自薦聲,将衆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安貴妃剛和謝貴妃共敬了景和帝一杯酒,溫酒落肚,酒氣上臉,雙眼迷離之際忽聽得自家兒子洪亮的語聲,登時一個激靈,驚得她酒氣咻地揮發消散,整個人無比清醒。
她猛擡頭,難以言表的看着一臉興奮的兒子,隻覺得耳畔盡是嗡嗡雜聲,素來機敏的頭腦此刻也呆滞不懂了。
“唔?
”景和帝餘光瞥見安貴妃的表情,立刻懂了。
很好,又是這個蠢兒子自作主張。
“難為老三你有心了!
”景和帝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笑看了眼底下各樣表情的兒女,“朕很期待。
”
他話聲落,場上的氣氛頓時又恢複了之前的熱鬧。
很快,鼓樂齊鳴,絲竹弦樂聲起,姜瑜銘帶着十數個持着手鼓的舞者奔舞而至。
豪邁的舞風,細膩的香霧,甘洌的酒香,在或急或慢、時強時弱、偶爾激烈偶爾溫柔的曲樂聲中,奇妙的融合在一起,達成了賞心悅目的協調。
“老三跳得不錯。
”皇後清冷的語聲響起。
景和帝嗤笑:“也虧得皇後給他講古了吧?
”
盧皇後似笑非笑的轉過頭,目光認真的看着景和帝的側顔,輕聲說:“是啊……畢竟,臣妾想給皇上一個驚喜啊!
”
“嗯?
”景和帝不解的側頭看過去。
就見盧皇後笑着指着舞台,眼底的笑意帶着些癫:“看,這不就來了!
”
“嘭!
”
不待景和帝反應過來,姜瑜銘身後的舞者齊齊将冒煙的手鼓扔進周遭作為道具的酒缸裡。
周遭内侍内衛見之,還未來得及大喝一聲“保護皇上”,酒缸瞬間炸裂,碰倒了外圈的熏香爐,霎時間濃煙密布,沒多久,就遮掩了所有人的身影。
待濃霧散去,宴席之間,竟無一人坐立其上,從九五之尊到宮人侍衛,無不散倒于地。
“咳!
咳咳!
”盧皇後忍着胸腔傳來的嗆意,踉踉跄跄的站了起來。
“你!
你!
”一旁的景和帝顫着手指過去,湧到嘴邊兒的怒斥卻無力言出。
“呵、呵呵!
”盧皇後搖晃着身形,舉目四望,片刻之後,開始低聲發笑。
她那笑聲漸漸放大,直到近乎癫狂。
“哈哈哈!
哈哈哈!
”淚若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落。
她那笑聲傳到諸人耳中,卻似魔聲灌耳,讓所有人若堕冰窟。
安貴妃聽到最後,似乎放棄了所有力氣,認命的閉上了眼睛。
姜瑜銘卻像被震傻了一樣,瞪圓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前方。
“姜懷謙,你活不了多久啦!
”盧皇後扶着胸口,搖擺着身形看向怒視自己的景和帝,笑得格外痛快,“放心,我也活不了太久啦!
我,要親自送你跟你的愛妃、手足、還有你的子孫後代,到地下給我盧家五百餘口賠罪!
”
她說着話,從廣袖暗袋裡掏出巴掌大的瓷瓶,舉起來朝怒瞪着她的景和帝晃了晃。
素白修長的手指忽地松開,瓷瓶瞬間摔在景和帝面前。
啪嗒!
淺綠色的藥水在細碎瓷片的彈跳中散落一地。
景和帝隻覺頭腦一陣清涼,很快,他能說出話來。
“你這毒婦!
”
盧皇後看着景和帝要吃人的表情,笑出聲,搖搖頭,扶着柱子走到橫躺着的鄭安身旁,吃力的抱起一尺高的酒桶,圍着席間灑倒。
她邊灑邊笑:“罵!
我給你時間讓你充分的罵!
你猜外面為何遲遲沒有動靜呢?
!
哈哈哈!
姜懷謙,你起不來的,有掙紮的力氣,不若繼續罵吧!
不過你可不要說什麼‘早知今日,還不若當初處置了我’這樣可笑的話。
是你不想廢妃廢後?
不不不,是先帝不許罷了!
你們父子不愧是親生的,虛僞的惡心勁兒一脈相傳!
”
盧皇後酒灑到安貴妃附近,朝她笑了笑:“真不愧是給惠王謀前程的女諸葛,本宮未有行動,你便多加防範!
可是真不好對付!
若非你養的好兒子,本宮隻怕空有謀算,不得成功呀!
”
她笑得得意,安貴妃卻好像不知人事一般,不予回應。
“本宮知道你沒暈過去,你還醒着是不是?
安氏,本宮還在潛邸時,與你關系不錯,隻可惜……”
“成王敗寇,無需多言。
”安貴妃閉着眼眸,語氣平靜。
“……”盧皇後定定的看她半晌,哂笑着颔首,“好。
”
她倒空一隻酒桶,順手就撈起桌案附近另一隻,繞着席位一路走來,盡情的欣賞着這些皇室中人或恐懼或茫然或憤怒的表情,越看越高興:“盧家人知恩圖報,我盧廣扉亦是這般!
先帝先是害我盧氏一族支脈近空,後又保我二十餘載苟活!
我即投桃報李,送他兒女子孫去見他,不過也給他留了香火繼承皇位。
”
說到這兒,她任憑耳邊傳來各樣呼喊,将最後一桶酒再度灑在景和帝身邊兒。
“你不用這樣看着我,我怎麼可能任你的兒孫還活着呢?
”盧皇後舉起了牆上插着的火把,蹲到了景和帝的身畔,笑眯眯的看着他,“你是不是以為我要把你們燒掉?
放心,我心軟的很,有酒香相伴,盧氏秘藥會揮發的更快,所有人,包括我,都會無聲無息睡着,然後,塵歸塵、土歸土。
”
“你瘋了!
”景和帝的情緒不知何時冷靜下來,他看着盧皇後,很平靜的指出她的狀态。
“沒錯,你說對了!
我瘋了,早在你居心叵測欺騙我感情,利用我盧氏,将我盧氏推進深淵的時候,我就瘋了!
”盧皇後雙眸緊緊盯着景和帝的臉,目光一寸一寸在他臉上劃過,忽地笑出聲,“你不會以為,謝氏生的孽畜能活着進京都的大門吧?
你不會以為盛氏肚子裡的是郎君吧?
我以前的奶娘家裡有不完全的禦醫傳承,别的本事許是不高,不過一眼分辨懷胎男女的本事還是有的。
姜懷謙,你大楚皇位,隻怕是要傳給靜王之後了!
”
盧皇後有意大聲說話,因此,她此言一出,原本閉着眼睛逃避結局的靜王,猛地睜開了眼。
他進京之後未有子嗣,所以……
又驚又喜又懼的情緒,瞬間将他彌漫。
“盧氏一族覆滅,乃是咎由自取。
”景和帝不想再看盧皇後得意,他以言語為槍,很精準的紮在她的痛處,“朕對你虛情以待亦是有先見之明!
盧氏和你走到今時今日,乃是活該!
朕有此遭遇,亦是娶你的報應!
”
“你胡說!
你今時今日的處境,分明是你謀害親兄的報應!
”盧皇後果然變臉,怒斥聲很是尖銳,“你為了皇位,連同胞兄長都謀算陷害!
你才是受得報應!
”
“盧廣扇身為太子太傅,無視太子欺母欺弟,放任他愚蠢的認賊做母,還撺掇他寵妾滅妻,甚至為了谄媚太子,主動草拟廢太子妃疏谏!
太子妃無過,他卻為了未來的君心,昧着良知助纣為虐!
他算得什麼冤枉!
”
“好個強詞奪理!
我大兄是自己想給太子當老師的嗎?
太子太傅本是虛職,是你父皇讓他教太子讀書的!
他是被你父皇推到了太子班隊的!
你們父子博弈,卻讓臣子為難!
到最後,盧氏背了鍋承了罪!
”
盧皇後氣紅了臉,怒喊:“皇家無情,伴君若伴虎!
我盧氏享了高官厚祿,受到殃及、被貶被罰,也是認了!
可你們不該趕盡又殺絕!
陳家完好回京,我盧氏卻隻餘二三孤兒苟存!
若非受到針對,何以落此田地?
!
”
“盧廣扇自入閣起,行事就很霸道!
”景和帝眼眸無波無瀾,嘴角兒掀起一抹譏諷的弧度,“官居次輔之後,恰逢首輔陳逢盛那個老狐狸有心急流勇退,故而任你大兄将他架空,自此,他名為次輔,實為首輔,一時之間,内閣上下再無雜聲!
你猜朝臣裡有沒有人恨他?
”
景和帝頓了頓,看着盧皇後漸漸發白的臉龐,冷笑:“你以為你大兄是什麼好人?
你盧廣扉在閨閣裡曾享受到的富貴,何嘗不是他兼并土地、收受賄賂掙來的!
他既然令族人将腳踏在黔首身上,就莫怪旁人落井下石消除隐患了!
”
“胡說!
你胡說!
”盧皇後受不得兄長名譽受辱,徑自把火把扔向熏香爐。
濃煙再度席卷的刹那,盧皇後發出了巨大的笑聲:“哈哈哈!
哈哈哈!
都走吧!
是非黑白,很快就有說法了!
”
……
盧皇後和景和帝對話時,距離他們較遠的誠王無奈的看着天空。
他的王妃此刻就躺在他不遠處。
和周圍低聲哀嚎呻吟的親戚們不同,他不停的自言自語着:“本王完蛋了!
本王招誰惹誰了?
這怎麼就成了受殃及的池魚?
本王還沒玩夠呢!
怎麼就要見父皇去了?
下去見了老爺子,本王就别想再悠閑咯!
”
他嘟哝了半晌,也終于挪到了王妃跟前兒。
“王妃。
”
耳畔的嘈雜聲突然消失,而後又變得深情,這樣的變化讓誠王妃睜開了眼。
入目的,是那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桃花眼。
可這雙從來都盈着不正經笑意的眼眸,此刻卻盛滿了深情。
“對不起。
”誠王努力扯着笑容,“原本荒唐大半生,不想卻遇更荒唐。
”
他松開了攥着王妃的手,努力的往自己脖子上夠,嘴上還是斷斷續續的低聲說着:“跟我這個荒唐王爺在一起,辛苦你了……一直想好好補償你的,出京前遣妾帖就寫好了,連給她們的嫁妝和養老山莊也都備好了,可惜啊!
”
誠王妃感覺眼眶有些熱:“始亂之終納之,你說放人就放人,讓她們怎麼活呢?
”
誠王笑了笑,終于摸着脖頸上的細繩,輕輕地将繩子上無名指一半大小的玉瓶扯了下來:“王妃說得對啊!
所以,走的人換成了我啊!
”
“你……”誠王妃剛要說話,就見誠王倒出兩顆黃豆大小的藥丸,一顆顔色略淺,一顆顔色略深。
“父皇在時,挺疼我的,這藥是我就藩時他給準備的,就這麼一份兒。
深色的那顆可解百毒;淺色的這顆可激發元氣恢複力氣。
”
誠王說着話,趁誠王妃注意力在丸藥上時,出其不意的将深色那顆塞她嘴裡。
“唔!
”不等她反應,他就将淺色那顆吞服下去。
“你!
”忽然咽下丸藥,被噎得有些恍惚的王妃才說了一個字兒,盧皇後那裡已經扔出火把,忽然迸發的煙霧迅速圍攏而來。
隻片刻,身邊兒的人就看不清了。
誠王妃隻覺身體一輕,意識到自己被誠王抱了起來,登時驚喜萬分。
“王妃,記得借勢翻滾!
”耳畔帶着熱氣的語聲聽起來有些匆匆,還不待她反應過來,就感覺自己被誠王用盡力氣扔了出去。
“姜懷信!
”
在騰空的刹那,誠王妃條件反射的動了起來,雖說被抽走的力量回來了不足十分之一,可這麼丁點兒力氣足以讓她在落地時減少傷害。
即使這般,落地帶來的沖擊仍把她摔得七葷八素、天旋地轉。
好容易緩過來,擡頭看回去,之前的宴席,早已被烈烈火光圍住!
“姜懷信!
”
……
撕心裂肺的呼喊,隐隐傳到了誠王的耳中,早已失力倒地的他,聽到呼喚,卻咧着嘴笑得滿足:“等見了老爺子,本王一定要個說法!
這力氣恢複的丸藥可太沒用了,一口氣的工夫就癟茄子,真真糊弄人哩!
”
……
“快!
快救火!
”外園的内衛和禁軍終于趕了過來。
怒極攻心暈過去的誠王妃,很快被人發現。
“慧王、慧王,太後尚在京都,汝等還不速速救駕!
将功補過方能保全家人!
”誠王妃感受到了同樣絕望的氣息,撐着身子猛擡頭怒喝。
她這聲怒叱猶若洪鐘,頓時震醒了許多人不好的心思。
誠王妃挺着一口氣,緊緊盯着漸漸熄滅的火圈,雙手手指抓得青磚下陷,早已咬破的唇幹裂的繃着,而滿含淚珠兒的眼眶倔犟的拒絕給眼淚放行。
她不能倒!
她要活着!
她要……和王爺一起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