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顔不知道蘇子斬有沒有背過什麼人,但是她是第一次被人背着走路。
拎着大酒壇趴在他的後背上,他不是那個天下人人懼怕,聞風喪膽,稍有不慎就将人打入十八層地獄的陰冷怪癖的子斬公子,隻是個會惱會怒會氣會笑,七情六欲集于一身的貴公子。
今日随他出來喝酒,她頂着太子妃的名頭,做出這樣的事兒太不像話,但她卻覺得自己做了極正确的一件事兒。
不如此,哪裡能見識到這樣的蘇子斬?
半壁山山風寂寂,清水寺鐘鼓聲聲,木魚一下一下地敲着,蹒跚而上的腳步聲沙沙穩健而行。
灌木草叢高深,掩藏了兩個人的影子,醉紅顔的酒香一路飄散在風裡。
花顔安靜地趴在蘇子斬的背上,他後背也如他的手一樣,透骨的冷寒,她身上依舊裹着他的外袍,絲毫也感覺不到冷。
一路安靜。
蘇子斬背着花顔上了一個山頭,見他沒有停歇片刻的打算,花顔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她剛碰到他額頭,蘇子斬忽然惱怒,“你幹什麼?
”
花顔撤回手,平靜地說,“我想看看你出汗沒有?
要不要歇一會兒?
”
蘇子斬搖頭,僵硬地說,“我不累。
”
花顔回頭瞅了一眼,低聲說,“不累也歇歇吧,我們将這一壇酒灑半壇在這裡,讓這一片半壁山都溢滿酒香才能躲避過追查,否則我怕你剛背我到了地方,還沒喝上酒,後面的人就追蹤到了,那才是白折騰一場。
”頓了頓,歎息,“你這醉紅顔實在太香了。
”
蘇子斬聞言停下腳步,将花顔放下,回身看着她,眸光有一抹光,一閃而逝。
花顔見他同意,便将封存酒壇的塞子拔開,肉疼地揚手倒出酒水,灑了一地。
霎時間,酒香四溢,飄散在風裡,四下飄遠。
花顔掂掂酒壇,看看地上的酒水,心疼不已地擰上塞子,口中道,“便宜土地公公了。
”
蘇子斬忽然笑了,“半壇酒而已,舍得什麼?
你若是想喝,以後随時可以找我拿。
”
花顔頓時不心疼了,揚眉,“當真?
”
蘇子斬颔首,“當真。
”說完,便背轉過身,彎下腰,“上來,快點兒。
”
花顔也不客氣,抱着半壇酒又爬上了蘇子斬的後背。
蘇子斬腳步奇快,不多時,便下了山,之後,沿着無人走過的山林險坡,又攀岩上另一座山頭。
花顔被酒香熏得暈暈乎乎地想着,那半壇酒當真是将整個半壁山都染上酒香了。
住在清水寺的那些老和尚們,今日也聞聞酒香,沒戒了戒律的,也能過過酒瘾。
三十裡的路,走了足足一個多時辰。
蘇子斬背着花顔,上山下坡,攀走險路,沒喊一聲累,自從倒出了半壇酒稍歇了那麼片刻後,便再也沒停歇。
一座小小的尼姑庵映在眼前時,花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想着還算來得快,再晚一會兒,她覺得自己雖然不會血漫半壁山,但一定會血漫背着她的蘇子斬了。
來到庵堂前,“道靜庵”三個字在月色裡照得清楚。
蘇子斬放下花顔,回身對她說,“你去敲門,找你要的東西。
”
花顔瞅着他,他的臉有些白,周身卻無汗,想必因為他身體極畏寒的原因,所以,無論如何累都不會出汗。
“看我做什麼?
難道你要我去幫你要?
”蘇子斬沒好氣地瞪着她。
花顔咳嗽一聲,看了一眼天色,此時已經極晚,想了想,對他說,“不知道這庵裡是否有空房,若是有的話,我們就在這裡歇上一歇,順便把酒喝了,怎樣?
”
蘇子斬冷着臉看了一眼小小的尼姑庵,眼眸閃過嫌惡,語氣裡明顯看不上地惱怒,“你讓本公子歇在尼姑庵裡?
”
花顔瞧着他,“你背着我走了這麼遠的路,身子骨早就吃不消了吧?
就算我要完東西,如今夜深露重,我們找一處喝酒的話,你想必身體也不會好受。
有個地方躲避夜深風寒,總比沒有強,還講究什麼?
總比吹山風要好。
”
蘇子斬冷哼一聲,“要歇你自己進去歇,本公子打死也不進去。
”
花顔無語,伸手一把拽住他,口中道,“打死不進去,打不死是不是就随我進去?
”說完,便死硬地拉着他上前叩門。
“你……”蘇子斬瞪眼。
花顔不理他,隻死死地扣着他手腕,同時喊,“有人嗎?
”
蘇子斬看着花顔扣住他的手,明明手極小,極軟,極柔弱無骨,偏偏扣得緊,他扥了扥沒掙開,隻能低斥,“沒有地方的話,你歇柴房嗎?
”
花顔不挑剔,“柴房也行,有地方不冷就行。
”
蘇子斬氣結,沒了話。
門環叩了幾響,又喊了幾聲後,裡面傳來一個蒼老的女聲,“如此深夜,敢問是哪位貴客來叩我這小小道靜庵的門?
”
花顔和氣地說,“勞煩老師傅了,我與哥哥夜行山路,在這山裡迷了路,走不動了,借宿一晚,您看可行?
”
蘇子斬在花顔耳邊惱怒低斥,“誰是你哥哥?
”
花顔偏頭,對他淺淺一笑,低聲說,“你比我大,喊你一聲哥哥,你也不虧,受着吧。
”
蘇子斬一噎。
裡面門栓撤掉,打開了門,一個老尼姑提着一盞油燈,蒼老的面容帶着未睡醒的模樣,借着燈光,打量站在門外的花顔和蘇子斬。
花顔比蘇子斬靠前一步,手依舊死死地扣着他手腕,見老尼姑開門,對她親和地笑,“老師傅,對不住,深夜叨擾了,實在是我來了葵水,身子不便,無可用之物,而哥哥身子骨也不甚好,畏寒,山路難行,才來叩門行個方便。
”
老尼姑見二人容貌男俊女美,看着真真令人驚豔得移不開眼睛,聽着花顔的話,見女子笑容和氣,但面帶虛弱,男子臉色僵硬中發白,看起來的的确确是有難處。
她連忙打個佛偈,“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出家人以慈悲為懷,這庵中有空房一間,你二人既是兄妹,一間也是無礙,随我進來吧。
”
花顔笑顔如花,拽着蘇子斬邁進門檻,口中道,“多謝老師傅了。
”
老尼姑搖頭,待二人進來,重新地關上了庵門上了栓鎖,帶着二人向裡面走去。
小小的尼姑庵看着不大,但也有三進院落,走到最裡面的一處院落,并排着三間房舍。
老尼姑一指中間的屋子,說,“左邊那間是雜物房,右邊那間是藏書齋,中間那間主屋十多年無人居住了,但每日我都有打掃,兩位看着就是尊貴的人兒,勉為其難歇上一歇吧。
”
花顔笑着點頭,“多謝老師傅了,有地方就極好了,我和哥哥不挑剔。
”
老尼姑颔首,打開了門,掌了燈,提着燈盞轉身,對花顔說,“姑娘剛剛說女子葵水用的物事兒,我去找找,你稍等片刻,我找到便給你送來。
”
花顔又道了謝。
老尼姑提着燈盞走了。
花顔拽着蘇子斬邁進門檻,屋中甚是潔淨,沒有塵埃,桌椅擺設雖然破舊,但十分整齊。
她松開蘇子斬的手,取笑他,“真是一介公子哥,這地方比難民營好多了,别挑剔了。
”
蘇子斬打量了屋中一圈,神色稍緩,聞言問,“你去過難民營?
”
花顔點頭,“去過。
”
蘇子斬皺眉。
花顔看着他,“五年前,川河谷發大水,數萬人罹難,幸存者由官府集中收留在了一處臨時搭建的救濟營裡,帳篷雖有,但朝中糧食等物資遲遲拖延着不到,本來是救濟營,後來竟然發展成了難民窟。
每日裡都有人不斷地死去,哀嚎聲一日又一日,最後連易子而食之事都有了。
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那叫一個慘不忍睹。
”
蘇子斬驚異,“你是臨安花家的女兒,川河谷距離臨安數百裡,你怎麼會經曆那樣的事兒?
”
花顔找了個椅子坐下,歎了口氣,“川河谷位居永唐縣,我二姐嫁去了永唐縣。
那一年,我恰巧從家裡偷偷跑去永唐縣找她玩,偏不巧遇到了川河谷發大水,堤壩決堤,便趕上了,也是我倒黴!
”
蘇子斬無言片刻,哼道,“果然倒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