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了一件這麼匪夷所思的事,郁棠以為自己會失眠,誰知道她腦袋挨着枕頭,呼吸間萦繞着熟悉的佛手香時,她居然連夢也沒有,一覺睡到了天明。
可她不是自然醒的。
而是被雙桃叫醒的:“大小姐,大太太過來了!
”
郁棠每次起床的時候都有些混混沌沌的。
她靠坐在床頭,睜着一雙黑白分明、水氣氤氲的大眼睛,半天才回過神來,打了一個哈欠道:“大伯母?
大伯母什麼時候過來的?
”
說着話,郁棠卻一個激靈,完全清醒過來。
前世,長興街走水的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她大伯母就過來。
說是天氣炎熱,睡不着,日子難熬,帶了針線過來做,實際上卻找了借口把母親和她拘在了家裡一整天,直到傍晚,她大伯父和大堂兄忙完鋪子的事,給遠在蘇州城裡的父親送了信去,大伯母這才離開回去。
就算是這樣,大伯母走的時候還特意吩咐家裡的仆從,不許向她和母親透露鋪子裡的半點消息,留下了大伯母随身服侍的王婆子在家裡告訴她做雪花酥。
她母親很是欣慰她能有興趣學點廚藝,就搬了凳子在廚房裡陪着,就這雪花酥,把她們母女倆一起拘到了父親回來。
父親回來,對鋪子裡的事也是輕描淡寫的,要不是那幅《松湖釣隐圖》,别人家來要銀子,母親還不知道家裡沒錢了。
而她卻是等到父母都去世了,才知道家裡隻餘那五十畝良田了。
長興街走水的事,她是直到嫁入李家,被李端觊觎,才覺得這是她人生中的一個重要的轉折。
郁棠急急忙忙起身:“大伯母由誰陪着?
我姆媽知道大伯母過來了嗎?
”
雙桃一面服侍着她梳洗,一面道:“天還沒有亮就過來了,說是天氣太熱睡不着,也不讓我們吵醒您和太太,由陳婆子陪着在庭院裡納涼。
”
郁棠點頭。
還是和前世一樣。
隻是,這一世她不會把這些都丢給家裡的長輩了。
郁棠匆匆去了庭院。
大伯母穿着件靓藍色的夏布襦裙,正坐在香樟樹下的竹椅上,陳婆子和王婆子一左一右,一個陪着說話,一個幫着打扇。
大伯母的神色卻恹恹的,黑眼圈非常的明顯,一看就是沒有睡好。
她前世心得多大,才會一點都沒有覺察到大伯母的異樣。
“大伯母!
”郁棠上前給大伯母王氏行禮,眼眶卻忍不住湧出淚花來。
前世,大伯父和大堂兄都因為她的牽連死于非命,大伯母沒了依靠,回了娘家守寡,在娘家的侄兒、侄媳婦手裡讨生活。
大伯母不僅沒有責怪她,在她最艱難的時候,還托了在庵堂出家做主持的表姐收留了她。
“你這孩子,哭什麼哭?
”王氏看着郁棠歎氣,親自上前把她扶了起來,示意王婆子給郁棠端張椅子過來,然後溫聲道,“我已經聽說了,你昨天去過長興街了。
難得你這樣懂事。
多的話我也不說了。
鋪子裡的事,無論如何也得瞞着你姆媽。
你姆媽身體不好,聽到這消息準急。
你阿爹又不在家,若是你姆媽急出個三長兩短來,你讓你阿爹怎麼辦好?
”
郁棠連連點頭,扶着王氏重新坐下,又敬了杯菊花茶給王氏,在王氏身邊坐下,道:“大伯母放心,我曉得厲害的。
”
王氏颔首,覺得今天的郁棠和往日大不一樣,不禁打量起郁棠來。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怎麼打扮都漂亮,何況郁棠是青竹巷裡出了名的标緻。
隻是她平日裡被嬌寵着,看上去一團孩子氣,今日卻身姿站得筆直,眉眼間透着幾分堅韌,澄淨的目光清亮有神,整個人像拔了節的竹子般舒展開來,看上去清爽利落,讓人看着更是喜歡了。
王氏暗中贊許,道:“聽說你昨天下午撞着頭了,好些了沒有?
”
郁棠連聲道:“我沒事!
事發突然,當時吓了一跳,很快就好了。
”
王氏卻不信,道:“剛剛陳婆子說,你昏迷了兩個時辰,醒來之後又說了些胡話,沒等雙桃去禀告你姆媽,你拉着雙桃就去了長興街看熱鬧,攔都攔不住。
要不是陳婆子穩得住,幫你東扯西拉地瞞住了你姆媽,你姆媽隻怕要跑到街上去找你。
”
郁棠心虛,認錯道:“是我做得不對。
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
王氏見她雪白一張小臉皺巴巴的,怪可憐的,頓時覺得不忍,笑道:“好了,我也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隻是你姆媽和阿爹隻有你一個,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不免多思多慮,你要多多體諒你姆媽和阿爹才是。
别人能做的事,你未必就能做。
”
“我知道了!
”郁棠乖乖受教。
或者是心裡還牽挂着丈夫和兒子,王氏低聲和她說起昨天的大火來:“你大伯父和你大堂兄忙了半夜,帶了信回來,說不僅是我們家的鋪子,就是裴家的鋪子,也都燒得隻剩下些殘垣斷壁了。
偏生裴家又出了大事,連個主持大局的人都沒有,湯知府如今焦頭爛額的,都不知道怎麼給朝廷寫折子了。
”
裴家是臨安城裡的大戶人家。
真正的大戶。
不管誰在臨安城做知府,正式上任之前都要先去拜訪裴家。
在她死之前,裴家都是臨安城最顯赫的家族。
臨安城最繁華的長興街,除了像郁家這樣經營了數代人的七、八間鋪子,其餘的全都是裴家的,城外的山林、良田、茶莊、桑園也有一大半是裴家的。
很多人都靠着裴家過日子。
前世,他們郁家的那一百畝良田,也是賣給了裴家。
裴家足足富了好幾代人。
從前朝到現在陸陸續續出了二十幾個兩榜進士,七、八個一品大員。
到了這一代,裴家的三位老爺都是兩榜進士出身。
等再過幾年,裴家又有兩位少爺中了進士。
裴家的老太爺,好像就是這個時候病逝的。
郁棠不由道:“可真是不巧了。
他們家的老太爺怎麼說去就去了!
”
誰知道王氏一愣,反問道:“裴家老太爺嗎?
誰告訴你裴家老太爺去了?
是裴家的大老爺,那個在京城做工部侍郎的大老爺,說是前些日子在京城暴病身亡了。
消息才傳到臨安。
裴老太爺一下子病倒了,裴家的幾位少爺昨天晚上連夜趕往錢塘接靈,管事們都忙着給大老爺治喪,誰也沒空管長興街的事。
”
郁棠愕然,卻也沒有多想。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裴家都離她太遠,裴家的事,她也不過是道聽途說,作不得數。
王氏感慨道:“長興街的火,是一下子燒起來的。
你大伯父說,這火燒得蹊跷——誰家走水都是從一個地方燒起來,然後蔓延到别的地方。
你大伯父懷疑有人縱火,還想去官府裡說說。
可惜,裴家出事了,湯知府肯定沒有心情去管這件事……”
郁棠聽了,心跳得厲害。
前世,李家就是在他們家出事之後來提的親。
當時她不太願意,覺得自己還在孝期,議論這件事不太妥當。
可大伯父和大伯母覺得,等過了孝期,她都十八了,到時候肯定嫁不了好人家,就和她商量着先和李家定親,等滿了孝再議婚期。
她不免有些猶豫。
李家卻派了人來私下裡和她說,若是她同意先訂親,李家願意借五千兩銀子給大伯父,不要利錢,讓大伯父家東山再起。
長興街失火,他們家的鋪子被燒了,她伯父家的鋪子也被燒了。
李家來提這件事的時候,裴家正在重修長興街。
地基是現成的,修建鋪子的錢卻得各家出各家的,若是有人沒錢重新修建鋪子,可以作價賣給裴家。
大部分的人都把地基賣給了裴家。
她大伯父不願意賣地基。
那是郁家留下來的老祖業。
不僅不願意賣,甚至還想把她父親留下來的兩間門面也建起來。
可她祖父死的時候,她大伯父因為顧念着她父親不會經營庶務,四間鋪子平分了,兩百畝地,一百畝良田分給了她父親,另五十畝中等地、五十畝山林分給了他。
四間鋪子造價需要四千兩銀子,就是把她大伯父的田全賣了也隻是杯水車薪,連建鋪子的柱子都買不齊。
她聽了李家的話,覺得自己這樁婚事好歹能讓大伯父一家擺脫困境,沒有知會大伯父一聲就答應了和李家二少爺李竣的親事。
事後,大伯父覺得對不起她,打聽到賣糧去九邊換鹽引能賺大錢,拿了李家的五千兩銀子去湖廣。
雖然那次大伯父和大堂兄九死一生賺了大錢,可也埋下了後患——大伯父和大堂兄為了給她賺嫁妝,幾次進出九邊,先是把父親留給她的那兩間鋪子重新建了起來,後來又把她家賣出去的良田花了大力氣買回來……可大伯父也因此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糧食和鹽引生意上,不僅和大堂兄在以什麼為生的事上發生了争執,還在一次去九邊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屍骨無存。
前世的她,養在深閨不谙世事,就算知道長興街的大火,知道這火燒得蹊跷也不會有什麼想法。
可此時的郁棠,曾經落入過李家的泥沼裡,不知道見識過多少龌龊的手段,就這麼聽了一耳朵,就知道裴家這侵吞商鋪的手段和當年李家圈地時的手段如出一轍。
隻要有機會,就會欺小淩弱。
一樣的心狠手辣,一樣的卑劣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