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郁棠惦記着的裴宴正在幹什麼呢?
他正手裡撚着串紫檩木十八子的佛珠,斜歪在羅漢床的大迎枕上,聽着武、彭幾家的人在那裡針鋒相對。
陶清坐在裴宴的下首,見此情景垂下了眼睑,低聲對裴宴道:“你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你給我交個底,我等會兒也好知道怎麼說。
”
裴宴聞言嘴角翹了翹,以同樣低的聲音回複陶清道:“我能有什麼辦法?
這又不是我們裴家一家之事!
當然,如果有人以為這是我們一家之事,也行,大家就都回去好了,有什麼事,由我們裴家擔着,我們裴家決無二話。
”
“你這是什麼意思?
!
”陶清聽着不樂意了,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們現在是要團結一心共度難關的時候,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我要是早知道你是這個态度,我就不過來了。
反正是否撤銷甯波和泉州的市舶司與我們陶家又沒有關系?
要急,也不是我急。
”
裴宴撇了撇嘴,發現原本還像菜市場似的大廳突然安靜下來,他的呼吸聲都隐約可聞。
裴宴不由朝四周看了看,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家全都靜靜地坐在那裡望着他,一副等他開口說話、拿主意的樣子。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重要了?
還是說,這些江南世家突然發現他還是有點作用的?
裴宴在心裡冷笑了兩聲,面上卻不露,依舊神色冷峻地道:“大家還有什麼想法,一并說出來吧!
免得在背後議論,抱怨,做手腳。
”
陶清是很贊同他這個觀點的,随即道:“出了這個屋,大家就要一緻對外,齊心協力,有什麼異議或是不滿,都給我忍着、藏着,等把這危難挺過去了再說。
”
彭大老爺聽着心弦一松。
什麼三皇子在江南斂财這種事,根本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這麼做的人無非是兩個目的。
一是想借此打擊三皇子,二是想借着這個理由再搜刮一遍。
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于他們來說都不過是多出點錢的事。
但如果有人拿這個做借口,覺得江南世家大族生意做得太大,建議關閉通商碼頭,那就麻煩了。
廣州那邊還好說,一直以來都是最重要的通商碼頭,甯波和泉州就不一定了。
閩浙一帶倭寇橫行,如今越來越猖獗,有時候還會上岸燒殺掠奪一番,很多人覺得這些倭寇屢剿不止,就是因為有那些通商的船支給他們做掩護,讓人難以分辯哪些是倭寇,哪些是船工,最好的辦法是堅壁清野,關閉甯波和泉州的市舶司,禁海。
而且這樣的政令前朝和本朝開國之初也都試行過,倭寇果然少了很多。
彭家和宋家等或是靠着泉州的碼頭或是靠着甯波的碼頭做海上生意,若是這兩處的市舶司撤了,于他們的生意是個緻命的打擊,可對陶家來說,占着廣州的地理位置,生意卻能更上一層樓。
他想讓陶清誤以為這次朝廷實際上針對的不僅僅是江南的世家大族,而是眼紅他們手中的财富,而對付裴家,不過是朝廷拿他們開刀的借口罷了。
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借着這次機會讓陶家對他們這些江南世家開放在廣州的碼頭了。
而陶清果然中了他的計,同意和他們共同進退了。
他滿意地喝了口茶,覺得陶清還是嫩了點,太過感情用事,陶家最多也就這樣了。
可惜了廣州這個碼頭!
彭大老爺在心裡盤算着能不能和陶家聯個姻什麼的,然後通過這個關系慢慢地把彭家的生意做到廣州去。
那邊宋四老爺卻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
他是知道裴家的厲害的,但那是在裴老太爺手裡,現在的裴宴,一切都是遵循着從前裴老太爺留下來的規矩,并沒有表現出什麼超常的能力來。
現在陶家和裴家站在了一塊兒,以陶清的能力,肯定能帶着他們度過這次難關的。
宋四老爺頓時信心百倍,第一個站出來表态:“陶兄放心,别人我們管不了,可我們宋家肯定是和大夥兒共同進退,有什麼話現在就說出來,出了這個大廳,決不抱怨半句。
我等會兒要是說話太直,我在這裡先請大家多多擔待了!
”說完,還自以為幽默地朝着衆人揖了揖。
武大老爺強忍着才沒有哼出聲來。
這蠢貨,也不知道怎麼就做了宋家的宗主的,宋家也是家大業大,他這麼折騰也沒有敗光,真是讓人眼紅。
他想着,看了裴宴一眼。
在光線有些昏暗的廳堂裡,白地發光,英俊地令人窒息,還手握裴家幾代人奮鬥後建立起來的财富和人脈,怎麼不令人妒忌?
若是有這樣一位姑爺,他們武家不知道能得多少好處呢?
特别是自從他看着宋家和彭家開始合夥造船之後,彭家是多麼跋扈的人家啊,硬生生地被給宋家撐腰的裴家弄得沒了脾氣,可見裴家是完全有能力造船,做海上生意的,他們家為什麼不做呢?
是怕錢多得讓人眼紅,拿他們家開刀嗎?
裴家到底有多少生意呢?
武大老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覺得武家想和裴家聯姻這件事,他得親自出馬才行。
隻要武家和裴家也成了姻親,至少太湖到蘇州這一帶的水面他就有把握讓宋家在旁邊幹看着了。
武大老爺在心裡琢磨着,決定最後一個開口,先聽聽看别人家怎麼說。
彭大老爺根本沒把武家放在眼裡,一時的新貴,還是靠着江華這兩年才抖起來的,他們說話武家的人聽着,原本就應該如此,因而也沒有理會武家,而是直接對裴宴道:“顧朝陽是什麼意思?
難道顧家不是江南一族,他居然奉命來江南道查三皇子案,他想幹什麼?
顧家是什麼意思?
他不是一來江南就先來拜訪你了嗎?
”
他問的是裴宴。
顧家雖然是杭州大姓,世代官宦,耕讀世家,但這幾年落敗得厲害。
家中子弟過四品的官員沒幾個,庶務就更不用說了。
在彭家看來,那就是勉強能糊個口,這種場合都沒有出現的必要。
裴家剛和顧家聯了姻,顧家的姑娘嫁的還是裴家的長房長孫。
裴宴再次感覺到和顧家聯姻的麻煩。
他淡淡地道:“顧朝陽做禦史更好,彭大老爺您也說了,他們顧家也是江南一族,他不可能做出那種數典忘祖的事來,除非他不想讓顧家在江南呆了。
說起來,我們這次聚在一起,雖是我們裴家主辦的,卻是彭家的意思,我就想問問,我們是先解決三皇子案呢?
還是先解決撤銷市舶司的事?
正好顧朝陽也在這兒,若是有必要,大可讓他也過來聊聊。
集思廣益嘛!
”
宋四老爺覺得好:“人就怕見面。
有什麼事還是見面說的好!
”
他就不相信,顧朝陽敢當着大夥的面做出不利于江南世家的決定。
彭大老爺在心裡把宋四老爺鄙視了一番。
連個剛剛步入仕途的顧朝陽都怕,他能幹出點什麼事來?
當初要知道他是這樣一個慫包,他就和武家一起造船了。
現在後悔也晚了!
“那就請顧朝陽過來聊聊好了。
”陶清當機立斷,“有什麼話大家當面說清楚,總比在背後猜測要強。
”
裴宴無所謂。
顧朝陽來找他,是來和他說顧小姐、裴彤的婚事的。
他可能不太看好這門親事,想給顧小姐撐腰,主動說明了來意,還問他要不要幫忙。
那就給個場地讓他發揮好了。
他喊了守在門口的裴柒一聲,讓他去請人。
裴柒應聲而去。
武大老爺就和裴宴說起裴老太爺:“九月就要除服了吧?
太湖離這裡有點遠,你提前給我個信,到時候來祭拜他老人家一番。
”
因為裴老安人的輩份高,武大老爺和宋四老爺稱了兄弟,從宋家這邊論起來,裴老安人勉強能稱得上是武大老爺的長輩。
但江南世家多聯姻,還有姑侄成妯娌的,攀親從來都是從男方算。
裴宴有段時間和江華交往密切,對武家奉承人的手段非常了解,待武家的人也就客氣中帶着幾分疏遠,笑道:“到時候一定提前跟您說一聲。
”
武大老爺然後說起了海上的生意:“船已經下水試過了,感覺還挺不錯的。
我原本還想着從甯波出海,若是甯波那兒的市舶司關了,那我們這船豈不是要拖到廣州去?
這可虧大了。
”說着,露出苦澀的笑。
裴宴不以為然。
武家還有漕運呢!
不能從海裡走,不能走大運河,可以繞道走河道。
一直支着耳朵聽他們說話的彭大老爺立刻道:“今年的漕運生意如何?
我聽說兩湖欠收,鹽引都去了哪裡?
”
武大老爺不想多談自家的看家産業,和彭大老爺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一二來。
還好顧朝陽來了,讓兩人再無暇短兵相接。
顧朝陽告訴大家,司禮監的秉筆太監王七保也過來了:“是随着魏三福過來的,魏三福在明,他在暗。
我現在也不知道王七保走到哪裡了。
”
大家一陣面面相觑。
魏三福是司禮監有頭有臉的太監,深得皇上的信任,要不然也不會派了他來江南。
可這位王七保,卻是皇上在潛邸時的大伴,是真正的心腹之人,二十四衙門的大佬,輕易不出京城的。
他這次也跟着來了,恐怕不止是三皇子案這麼簡單了!
要知道,三皇子小時候是在王七保的背上長大的,而魏三福呢,據說和二皇子私下裡向來過從甚密。
彭大老爺頭都痛了。
他不怕這些皇子向他要錢,他怕這些皇子逼他們站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