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陷入困意裡後,彥青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
或者說,他從十四歲遇到嘉誠縣主之後,整個人生,就像是一場夢。
可他卻牢牢的記得那一天。
那天,他遠遠的看着長安城,一步步的挪動腿,肚子裡餓得像是關了一頭兇猛的野獸在瘋狂的啃噬五髒六腑。
跟他一起逃荒來的難民,少了一半之多。
讨飯,挖草根,煮樹皮,吃野菜,他甚至還見過人吃土。
家裡人都死了,他覺得自己也要死了。
要不是阿娘偷偷藏了一點麥子,他堅持不到今日。
阿娘跟他說,讓他活下去,他還年輕,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别放棄。
所以他走不動了,也拼命的跟着其他人,怕掉了隊,什麼時候死在路邊都沒人知曉。
可他現在,實在是走不動了,高大恢弘的城池,已經能遠遠看見,他想:再堅持一下,就到了。
長安城裡,就有吃的。
然後,他一陣眩暈,再也堅持不住的倒下去。
他以為自己就這麼死了。
可他聽見馬蹄聲,馬車的鈴铛聲。
他想躲,可是躲不了。
馬車停在他的身前,他被扶起來,扔給他一隻水囊,一個蒸餅。
蒸餅涼了,但很香。
那一瞬間,胃裡的饑餓悉數被喚醒。
他忍不住緊緊抱在懷裡,唯恐被人搶去。
他也想狼吞虎咽,可他讀過書,不願像是個野獸那樣隻被本能支配。
于是他勉強支撐着站在路邊,對着馬車上的人行禮道謝,也不管人家看得見看不見——受人恩惠,縱無法報答,也該感恩。
下一刻,馬車簾子就那麼被撩起,一個人探出頭來,笑吟吟的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
那是怎麼樣一張臉呢?
那一瞬間,他甚至忘了饑餓,隻想起一句話來: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
他傻呆呆的看着,竟忘了回答。
她笑出聲來:“竟是個呆子?
”
他這才回過神來,輕聲回話:“我叫彥青。
”
“你可願意跟着我?
”她又問一句,語氣甚是随意。
他抱緊了懷中的蒸餅和水囊,緊張的回了一句:“聽憑您差遣。
”
隻要能吃上飯,餓不死,做什麼都是可以的。
他當時,真就是這麼想的。
更何況,她還對他有恩。
哪怕為了報恩,也應該的。
彥青被拉上馬車,跟車夫坐在一起。
啃了半個饅頭,灌了一肚子水,他才想起來自己竟忘了問她是誰。
不過這個事情,他很快就知道了。
她是嘉誠縣主,是天之嬌女。
他被抓去洗漱幹淨,梳了頭換了衣,重新帶到了嘉誠縣主跟前。
這一次,他更加拘謹,可半晌卻發現,嘉誠縣主看着他,竟一直在發呆。
“縣主?
”他忍不住出聲,不明白為什麼她好像要哭出來。
嘉誠縣主回過神來,忽然問了他一句:“你一直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
她的目光那般懇求,姿态那般卑微,仿佛明豔的朝霞失去了顔色,他心中一痛,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好。
”
他想:縣主這樣的人,怎麼能有不順意呢?
她就該被順從,偏愛,永遠都那麼燦爛明亮,鮮活萬丈才對。
從那之後,他就留在了嘉誠縣主身邊。
她日日與他待在一起,細心打扮他,吩咐廚子給他做各種精緻的吃食。
可每次換上新衣,他總覺得,嘉誠縣主看他的樣子,像是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後來某一天,他知道了嘉誠縣主真正想看的人是誰。
聽着嘉誠縣主和安西侯的激烈争執,他站在門外,恍惚又難過:原來,是因為這樣啊。
原來,是因為自己長得像别人啊。
後來,安西侯還是縱容嘉誠縣主将他留了下來。
嘉誠縣主為他準備一切吃穿用度,就連他讀什麼書,都有要求。
有時候,彥青會忍不住想:那個李長博,究竟是怎麼樣呢?
後來有一天,嘉誠縣主忽然問了他一句:“你可願娶我?
”
他大吃一驚,連忙道:“我如何配得上嘉誠縣主?
”
她卻靠近他,擡起手來,輕輕摩挲他的眉眼,輕歎道:“可除了你,我誰也不想嫁。
”
“那你就去找他。
”話到了嘴邊,彥青卻說不出口了,他知道,那個人不喜嘉誠縣主,而且她已經去問過那個人了。
所以,最後彥青說出口的隻有一個“好”字。
就這樣,他成了嘉誠縣主的丈夫。
那年,他十六,不到十七歲。
嘉誠縣主是二十歲。
他們在一起,朝夕相處了将近三年。
彥青也想過以後:或許,嘉誠縣主有一天,會忘了那個人。
或許,這輩子嘉誠縣主都會和他一直這樣生活下去,生個孩子,他可以教孩子讀書,可以一起出去賞紅葉。
可惜,這樣的日子,到底都是假的。
那天,嘉誠縣主問他:“你是不是願意為我犧牲一切?
”
彥青說:“是。
”
然後嘉誠縣主就讓他跟着另一個人走了。
再然後……他就知道,她不要他了。
從前嘉誠縣主将他愛護得很好,連洗手之後要擦什麼油脂都很在意。
雖然明知道她隻是讓他變成另一個人,愛護的也從來都是皮囊,但他依舊覺得自己很幸運。
也覺得,即便是如此也很好。
但現在,手指被切掉,他就知道,一切都變了。
其實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被切掉手指更痛,還是知道她不要自己了更痛。
後來,他們要扒他皮的時候,他試圖反抗過,可對方隻說了一句話:“你不是要報答縣主嗎?
”
于是,他乖乖的喝藥,乖乖的自己躺好。
他想:自己的這條命,是縣主的,如今她要收回去,也應該的。
而且,沒了她,自己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能為她做點什麼事情,自己也該感覺到開心。
彥青本以為自己沒了眼睛耳朵舌頭,就應該會死去,可沒想到還是沒死。
他沒告訴任何人,其實他還聽得見一點點聲音。
所以那天,縣主過來看他時候,他聽出來了。
她哭得那樣傷心,他竟然有點開心:她心裡,或許自己還是有那麼一絲絲的地位吧?
她也為會自己傷心。
可他那個樣子,還是應該就這麼消失的。
縣主是害怕他的。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傷,一定很吓人。
而且現在,他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身無長處,連皮囊都被損毀。
這樣死去,對所有人都好。
彥青輕歎一聲,忽然有些後悔:如果,當初沒有遇到她,會不會,她早就走出了這份執念?
又會不會,他也過上了另一種日子?
他想起那張燦爛若朝霞的臉,明媚如太陽的笑容:或許當初,不說那個謝謝,也是很好的。
可後悔嗎?
怨恨嗎?
彥青又覺得,自己不怨恨,也不後悔。
如果沒有遇到她,自己又怎能有五年的朝夕相處?
又怎會有這樣一場黃粱一夢?
隻盼她,從今以後,走出執念,遇見良人,日日開懷,永遠如朝霞太陽般明豔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