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茅廬 第239章春生秋殺
「對了,你們查清楚了興安他們是怎麼逃出去的嗎?
」鄭曲尺問。
「因為擔心他們會懷疑,是以我們安排盯梢的人離得遠,隻看到了他們是打暈了守衛逃出來,并沒有看到他們是怎麼從牢裡邊逃出來的。
」蔚垚道。
「這就奇怪了,他們會是怎麼打開牢門跟手腳上的鐐铐?
」王澤邦奇怪。
牢門是被鎖住的,鐵制的沉重鐐铐也不是靠掰或者扯能夠斷開,哪怕再厲害的武功高人,也得借助一些鋒利的鐵器才能砍斷,可在地牢之中,并不存在這樣的器具,而他們在進地牢之前,也是經過嚴苛的搜身程序,不存在夾帶私貨。
再者,想要打開這麼多人的手腳鐐铐,自是需要充足的時間,但凡地牢内丢了件利器,總不至于這麼長時間都無人察覺吧。
「一起去地牢看看。
」
鄭曲尺也有些想不通這一點。
下到了地牢,如今地牢已經是人去樓空,裡面還餘一股不好聞的氣息,有黴味、汗臭、血腥與各種排洩物的綜合性氣味,令人敬而遠之。
而鄭曲尺臉上并無異樣,她舉着油燈在牢門前觀察。
她先是查看了一下牢門的鎖,粗鐵鍊子将兩道開扇門捆纏在一塊兒,再扣上鎖。
這是一種常見的鎖,它由一個鎖頭和一個金屬環組成,将金屬環套在門把手上,然後将鎖頭插入環内,扭動鎖芯,就能夠打開鎖了。
拉環鎖結構簡單,容易操作,當然,若是懂這種鎖的構造原理的人,開啟也很簡單,不必依仗鑰器。
她将鎖頭拿起來,用火光對照着仔細看了看鎖芯内部,一下就明白了。
王澤邦跟蔚垚在旁邊安靜地等待着,他們見夫人好像摸着了門道,這才圍上前。
鄭曲尺道:「這鎖芯沒壞,外邊兒也沒有被暴力打拆的痕迹,但是邊沿處有過度摩擦過的痕迹,就跟找了一把不配的鑰匙,在不斷地反複磨合找其竅門,我猜,他們之中肯定有一個人是盜竊的行家,果然早有預謀啊。
」
「夫人還懂這個?
」蔚垚他們聽得驚奇。
..
「幹咱們這一行的人,跟輪、輿、弓、廬、匠、車、梓都有關系,鐵工、石工、泥工等等也有關聯,多少懂些不奇怪。
」鄭曲尺如是說着。
她終于搞懂了興安他們這群人是靠什麼來擺脫束縛後,便與王澤邦跟蔚垚他們倆分頭行事,他們去其它牢房看看情況,而她獨自一人走到了之前關押興安的牢房。
她内心總有一種奇怪的感應,就好像知道他會給她留下些什麼東西。
他每天都以一個問題來引她過來,而今天……
她在牢房裡巡視,然後腳上好像踩到了一樣硬硬的東西,鄭曲尺低下頭。
刨開稻草撿起來一看,竟是一錠銀子?
真的假的,還有這好事?
她将銀子放在手心裡,指腹輕輕摩挲着銀子表面的粗糙紋路,她将燈光再湊近一些,然後在銀子上看到了一個奇特的符号,還有兩個小字「回見」。
她怔愣了片刻,然後将銀子緊緊地攥入手心。
「夫人,找到什麼了嗎?
」從另一邊王澤邦跟蔚垚也相繼趕了過來。
鄭曲尺搖了搖頭:「回去吧。
」
——
當晚,鄭曲尺披了一件暗紋水藍色鬥篷,獨自一人來到了水牢前。
這座水牢,自修建至今,隻關押過一個人——秋。
「夫人,止步。
」
附近的守衛從暗處站了出來,阻攔住了她的腳步。
鄭曲尺拉下了頭上的帽子,她看向他們:「我問你們,你們認我為将軍夫人嗎?
」
他們
面面相觑,然後齊齊低頭抱拳:「請夫人恕罪。
」
「如果認,就讓開。
」
這一段時間以來,夫人的事迹與所做所為營寨的将士們皆有耳聞,這也是王澤邦跟蔚垚有意透露給他們知曉的情況。
他們清楚知道夫人為了他們,付出了多少,也明白她是值得他們尊重的。
這一次,她拿出了将軍夫人該有的威嚴,他們倘若再拂了她的面子,便當真是大不敬了。
于是,他們不得不退下。
鄭曲尺順着石階朝下,偶爾能夠聽到石壁「滴答」的水聲在響,她越靠近水牢人就越冷,這裡面竟然要比地牢更加陰寒。
明明福縣的大多數溪流都早已幹涸,而水牢本是挖通溪河的一處地下支流,如今上遊幹了,這支流自然也就斷了,是以水牢眼下也隻是一座象征性的牢籠罷了,不會再有水聚潭淹的場景。
水牢很暗,甚至吝啬到不願意将火光拂照到最陰冷寂靜的角落,囚刑之人被放入一池潭中,潭深四尺高,如今水潭幹涸,隻餘下一方砺方不平的枯池。
「是誰?
」
聽到腳步碾壓過石子的窸窣,最深處的一片陰影當中,有什麼動了一下,随之便是鐵索在地上拖動的哐啷哐啷響動。
鄭曲尺攏了攏衣領,一時沒有說話。
「說話!
」
他忽然啞着聲厲道。
「秋。
」
她終于出聲了。
她以為他聽不出來她是誰,可沒想到,他僅憑一個字,就知道她了。
「尺子?
」
他從水牢的角落裡,慢慢地朝外爬了出來,姿态怪異艱難。
她記得他的手腳曾被宇文晟打斷過,還沒有養好嗎?
「秋,你恨我嗎?
」
她忽然問道。
他徒然一滞。
半晌。
他低啞着嗓音,顫聲問道:「尺子,那你恨我嗎?
」
鄭曲尺道:「這個問題,是我先問的。
」
「可是,若論恨,也該是你先恨我吧。
」秋沒有動了,或許他已經走到了被允許活動的最遠距離,鐵索将他牢牢固定在那兒。
「以前我根本不知道,原來人對于一個想殺了自己的人,是會産生恨意的,我本來也不懂什麼是恨,但現在我好像懂了。
」
空蕩的石穴内,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會被擴大,哪怕他是在低低喃語,可她卻能夠聽得清清楚楚。
「秋,我對你的感受,談恨太深,談不恨又太淺,你拿走過我的一次命,我如今這一條命是撿回來的,我沒有那麼心大,可以将過往之事一筆勾銷,以前我不計較,隻是因為我沒有資格去計較,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
「那看到我現在這樣,你的恨意解了嗎?
」他平靜地問。
鄭曲尺在幹池子邊蹲了下來,她其實不大看得清楚他的臉跟神情,一來是因為水牢的光線的确太過暗了,二來是因為他如今披頭散發,不修面容,就像一團模糊的黑影。
「我專程過來,不是為了想看你有多慘,你跟我之間的事情,一兩句話也扯不清楚,我知道,你殺我不是為私怨,隻是為了遵守墨家的命令,但秋,你是人,不是一件工具,你該學着長大,更該學習如何去獨立思考了。
」
秋緘默了一會兒,才道:「你來找我,是為了其它的事情吧。
」
「看來,這一段時間,你的确思考了許多,都懂得聞其音其知義了。
」她道。
秋又道:「是宇文晟出事了吧,要不然他是不會讓你來見我的。
」
鄭曲尺對他話中的試探不置可否,隻道:「秋,你認得這個符号嗎
?
我有印象,可偏偏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
她用紙拓了一個符号,然後包了塊石頭扔給了秋。
秋在黑暗的環境待了大半年,早已經習慣了黑暗,是以些許微弱的光線,就能夠看見圖形,他撥弄着看了一眼,便閉上了眼睛:「……我知道。
」
「那你會告訴我嗎?
」
「那我可以提要求嗎?
」
鄭曲尺點了點頭:「當然可以,除了放了你跟聯絡墨家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
」
「做不了主嗎?
你不是宇文晟的夫人嗎?
」他突然冷下聲。
鄭曲尺沒想到他被關在這裡面,也知道了這件事情。
倘若他隻有這個要求,那就不必談了。
「你若不願意幫忙,那便算了。
」
她站起身來,卻聽到他略顯驚慌的叫聲:「别走——」
鄭曲尺站在那裡沒動,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果然,他不再拿喬,直接道:「我要燈,我想要一盞日夜不滅的燈。
」
日夜不滅的燈?
這不難。
隻要燈油充足,燈芯自然會長燃不滅。
鄭曲尺沒想到他的要求竟然這麼簡單,簡單得……叫她的良心被刺痛了一下:「……好。
」
喊來守衛,讓他們帶來了火燭,等這水牢的四周圍環境被光照亮之後,她才發現他的狀況有多糟糕。
估計是大半年沒有清洗過,人還一直被鎖住無力攤軟的四肢,他頭發淩亂打結成一團,衣服又髒又破,連布料都分辨不清底色了,看起來竟不比乞丐更好多少。
她微微蹙眉:「你的手腳,治過了嗎?
」
「你覺得,宇文晟會好心到給我治傷?
」他譏聲反問。
她知道他心底有了怨怒,以前他話少,人卻簡單執拗,一根筋到底,連殺人都隻是一種單純不過腦的動作行為,他是在用他的左腦思維,不存在任何感***彩。
可現在他卻變了。
受盡折磨被人關了大半年,他終于生出了以往從未有過的情緒跟想法。
這也算一件好事吧,以前她總覺得他就像一件工具,沒有自我,永遠都隻知道聽令行事,而現在才像個人。
她重回正題,問道:「它是什麼?
」
秋擡眸烏黑的眸子,安靜又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她白了,人胖了,也更好看了。
「這是墨家的私人印章,隻有在墨家高層才會有。
」
鄭曲尺聞言,好似并不意外。
「墨家的人又來了啊。
」
她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十分突兀。
秋問:「你在想什麼?
」
「你知道吧,墨家與我鄭家的仇。
」
「知道。
」
「如今他們見宇文晟不在了,便又卷土重來了,可這一次,我可不會再給他們機會滅口了,他們若膽敢再傷我家人一根毫毛,我便能叫墨家整個天翻地覆,雞犬不甯。
」
她的語氣很冷靜,但是字字句句卻極度認真,就像她将這些文字都銘刻于心,必付諸行動。
「尺子,你鬥不過墨家的。
」
鄭曲尺聞言,幽幽如雪泛涼的眸光對上秋的,她輕聲道:「你想叫我坐以待斃?
若是以前的我,可能的确會想辦法來息事甯人,但現在不行了。
不是我不放過墨家,而是墨家的人,始終不肯放過我們。
」
鄭曲尺那日去問過盛安公主了。
當時元楚華說了一句令她很在意卻被兄長打斷了的話,她當時雖然沒有追問,但卻暗暗記下,她想搞明白究竟是什麼事。
一開
始元楚華不肯說,但是卻被鄭曲尺以一個條件交換,她才肯開口道出原委。
原來,就在她去找大哥跟幺妹,卻被城守污蔑成路匪的那一天,桑大哥他們遇到了墨家的人,若非盛安公主及時趕到,他與幺妹或許都會被帶走了。
而幺妹的病症,據盛安公主所說,不像是普通生病,她在後宮中遇到過太多的詭谲之事,依她的經驗來看,倒像是中了一種慢性的毒藥。
但具體是什麼毒,她也不清楚。
墨家……慢性毒藥……不用說,鄭曲尺就已經猜到了,是誰會如此喪心病狂到對一個才幾歲的幼童下毒。
原來,不僅是她受到了墨家的威脅,被迫替他們辦事,連她的家人也一直沒有好過過,他們彼此瞞着對方,替對方考慮,怕對方擔憂,但到頭來誰也沒有逃過。
秋見鄭曲尺臉上顯露出一種他以前從未見過的狠色,她就像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不得不握起利器來殊死捍衛自己與她身後保護的人。
秋垂下眼:「這是甘鑫的私印,他是墨家狂刀,刀法一絕,他不大擅長木藝,卻心醉于木藝匠活,因此加入墨家,他每到一處新地方,便會時常混迹于各大作坊,觀賞學習别人的作品。
」
鄭曲尺詫異地看向秋。
他竟将墨家這人的底全部都講出來了,裡裡外外。
她明白了他這是想幫她。
「謝了。
」
她起身正準備離開時,卻聽到秋道:「尺子,你、你多來看看我,我便給你多講一些墨家的事。
」
鄭曲尺一頓,她不由得提醒道:「我雖然不清楚你在墨家是什麼身份,但肯定不簡單吧,你若與我親近,便是在背叛墨家。
」
秋雙唇倏然抿成一條僵直的弧度,他一時沒有吭聲。
等鄭曲尺離開沒多久,便有人送來一套被褥鋪墊與傷藥,他們自然不待見秋,隻将東西随意扔到他旁邊,完成了任務就走了。
秋久久失神地盯着這些東西,然後挪動身軀,他用嘴叼着被子,費力地将東西扯了過來,然後一點一點順平,将人躺了進去,久違的暖意一下就包裹住了他。
「……尺子,墨家如今已經髒了。
」
不過你不用太煩惱,我會回去還你一個幹淨的墨家的……我不想跟你當敵人了,我想跟你像從前一樣,我跟在你身後,你回頭對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