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梅是卡着點來的，她到婚禮現場的時候，主持人都已經站在台上準備開場了。

　　她找到鐵路中學教師的這一桌坐下來，發現菜已經上了個七七八八，都摞到了第二層。

　　有同事跟她打招呼，她頗為不耐煩地應了兩聲，便開始低頭吃菜。

　　“這菜的味道好吧？
”

　　湊過來說話的是同一個組的數學老師小崔，他為人熱情，跟誰都熟絡得跟一家人似的。

　　他剛參加工作不久，是個對教育事業相當有熱情的小青年。

　　江梅瞥他一眼，目光中隐隐有一絲不屑，“還行吧。
”

　　“江老師對菜品的要求很高嘛。
”小崔老師笑哈哈的，邊吃邊道：“我們都覺得這些菜做得特别好吃，而且很多菜以前都沒吃過呢。
這個我剛問了才知道，原來是酸菜魚，鮮得呦，一點腥味都沒有，舌頭都要吃掉了。
”

　　江梅皺皺眉頭，沒接話茬。

　　她不喜歡吃魚，挑刺太麻煩，吃相也不雅觀。

　　小崔老師繼續熱情洋溢地介紹道：“還有這道菜，你知道是什麼嗎？
它竟然是用茄子做的！
叫炸茄盒！
我開始以為就是面餅子呢，一吃可了不得了，滑滑嫩嫩的，聽端菜的小同志說這裡頭還有豬肉和雞蛋呢。
你說講究不講究！
這種菜到底怎麼想出來的，太妙了！
江老師，你快嘗嘗，這個趁熱最好吃。
現在菜太多了，大家顧不上，一會兒就該搶沒了……”

　　江梅：“……”

　　菜這麼好吃，都堵不住這人的破嘴！

　　今天這位置是誰安排的？
是不是誠心給她找不痛快的啊！

　　進修名額沒分配給她，已經夠讓人不爽的了。

　　前天碰到江芝蓮，看到她的變化，莫名讓人不安。

　　這兩天，她心裡總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實，隻想清淨清淨。

　　可怎麼就這麼難呢！

　　你喜歡說話，就不能找個同樣喜歡說話的？

　　你們對着噴唾沫星子多好？

　　何必在她這裡碰冷釘子？

　　難道有受虐傾向？

　　唉……

　　“看我竟說廢話了，哈哈哈哈哈……”

　　江梅心道，你知道就好，知道了趕快閉嘴，離開！

　　“你小侄女肯定在家裡給你們做過這些菜了，所以不像我們覺得這麼新鮮了。
我這一激動，就管不住我這張沒把門的嘴。
”

　　江梅的手蓦然頓住，終于擡起頭，正眼看向喋喋不休的小崔老師，“你說什麼？
”

　　“啊？
我說什麼了？
”

　　江梅咬牙，自己說什麼了都不清楚？
腦子呢？
豆腐做的？

　　“哦，我說你肯定不覺得這些菜新鮮了。
真沒想到你小侄女這麼會做菜，厲害的人永遠都這麼低調。
”

　　江梅騰一下站起身，徑自朝後廚走去。

　　半路她劫了一個端菜的服務生，沉眉問道：“今天後廚誰在掌勺？
”

　　服務生是個年輕的小姑娘，突然被人扯住，有點害怕，哆哆嗦嗦地說：“客戶臨時請的，是一個姓江的廚師。
”

　　江梅偏過頭，深深地望了一眼坐在台上接受準兒媳敬茶的林老師。

　　行啊，厲害呀，竟然真的請到蓮娃了。

　　這孩子明明說沒有時間的，怎麼突然就……

　　江梅下意識地環視了一眼大廳，看到滿屋子的人，他們穿着或得體或時髦。

　　身份雖然談不上多麼尊貴，但至少都是在城市裡紮了根，并且奔了小康的體面人。

　　能辦這樣一場婚禮，林老師家裡肯定不差錢。

　　這就對了，蓮娃這種小家子氣的姑娘，見錢眼開，很正常。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想着，江梅的心裡突然就變得舒服了不少，腳下的步子也沉穩了很多。

　　既然蓮娃來了，那進修的名額，看來還有轉圜的餘地啊！

　　江梅來到後廚，看到裡頭烏煙瘴氣，蒸騰着油煙水汽，環境相當糟糕。

　　幾十号人慌亂地走來走去，鍋碗瓢盆叮當亂響，她看得頭皮發麻，立馬退了出去。

　　所有人都在忙碌，沒人注意到她。

　　即使有人注意了，也都沒空搭理她。

　　江梅在雜亂中聽到了江芝蓮的聲音，那是一種鎮定自若的，指揮若定的，自信的發令聲。

　　像将軍在号令千軍萬馬一樣，清晰，準确，使人信服。

　　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啊。

　　江梅慢慢踱着步往大廳走去，半路碰到了剛從台上走下來的林老師。

　　“小江，一直沒找着你。
這次真是謝謝你了，你侄女的菜做得真是太好了。
大家贊不絕口，好多人都問我上哪兒找的大廚。
”

　　江梅難得露出一絲還算和善的笑容，“沒什麼，應該的。
”

　　“就是太可惜了。
”林老師跟路過的一個客人打了聲招呼，扭過頭看了眼江梅，才繼續剛才的話說道：“我問了教務辦公室的人，他們說今天改人就太晚了。
進修的材料已經遞上去了，臨時改人的話，顯得咱們學校對這件事不重視，那邊該有想法了。
下次的吧，明年你的機會最大。
你還年輕，來日方長。
”

　　江梅的表情收了收，越聽臉色越暗，差點繃不住當場發飙。

　　可為了臉面，她生生忍住了，“沒事，你忙吧。
”

　　“江老師你多吃點啊！
”今天是兒子的大喜事，林老師心情好，紅光滿面的，轉身便入了席。

　　江梅心裡憋氣，一口都吃不下。

　　她到飯店門口透了會兒風，估計蓮娃那邊忙活得差不多了，才再次去了一趟後廚。

　　江芝蓮正在跟幾個人聊天，每個人手上都拿着一塊小蛋糕再吃。

　　還有人在忙，大概已經做好了分工，到了收尾的階段。

　　所以還算有條不紊，場面沒有之前那麼混亂了。

　　江梅輕咳一聲，壓住衆人的喧鬧，厲聲喊道：“蓮娃，你出來一下。
”

　　“小姑！
”江芝蓮拿了一塊奶油蛋糕跑過去，“你怎麼這麼快就吃完啦？
”

　　看見你就沒胃口，還吃呢！
江梅橫着眉頭睨她一眼，“你不是沒有時間嗎？
”

　　“突然有了呀！
”江芝蓮把蛋糕遞過去，江梅沒有接。

　　江梅：“你怎麼知道婚禮在這個地方的？
”

　　“我是幹這個的，消息很靈通的。
”江芝蓮大喇喇地吃了一口她拿給江梅的那塊蛋糕，吃得滿嘴奶油。

　　江梅瞪着她，眼中噴着火，“你是故意的吧？
”

　　江芝蓮裝傻充愣，“什麼故意的？
”

　　江梅：“……”

　　不用多說了，肯定是故意的。

　　她錯就錯在不該在醫院的洗手間裡跟江芝蓮提這次婚禮的事兒。

　　進修到底沒去成，還給這臭丫頭攬了一個好活兒。

　　這裡這麼多人，都對她做的菜贊不絕口，這得多少潛在的客戶啊。

　　可着誰誰都得了好，就她這個中間人屁好處沒撈到，還惹了一肚子氣。

　　江梅越想越不平衡，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差點氣到當場去世。

　　“對了，我聽林老師說，進修的人改不了了，真是太遺憾了。
”江芝蓮舔掉嘴角的奶油，一臉天真相，“小姑你也真是的，早點跟我說多好，我就能早點抽出時間了！
”

　　江梅的心髒一抽一抽的疼。

　　在傷口上撒鹽是什麼感覺，就是這種血液逆流，馬上要爆炸的感覺。

　　江芝蓮：“還有啊，上次碰到我的時候，你怎麼不告訴我進修的事情呢？
如果我知道隻要我過來幫忙，林老師就會把進修的名額讓給你，我說啥都得幫你這個忙呀。
咱們可是一家人，你說兩家話，我可不就聽不懂呢！
”

　　江梅：“……”

　　誰跟你是一家人！

　　江家就沒有一個好人！

　　她這輩子最大的人生污點就是生在了江家！

　　這時，有人同時喊道：

　　“小江廚師……”

　　“江老師……”

　　江芝蓮開開心心地轉身走了。

　　江梅看她歡脫的背影，眉心跳得厲害。

　　這個“江”字怕是要永生永世地烙在她身上了，越是想擺脫，越是根深蒂固，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