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孟國輝拎了一個小包袱上了江芝蓮的卡車。

　　他要先去大灣縣跟一個老夥計碰頭，然後再一起搭乘大巴車啟程去幹活的地方。

　　“叔，你現在出去幹活的話，元旦是不是就回不來了？
”考慮到孟國輝坐在副駕的位置上，江芝蓮開的車速比平時要慢了一些。

　　“嗯，回不來了！
”孟國輝的嗓子有點啞，估計是前一晚沒睡好。

　　剛才上車的時候，江芝蓮還注意到他眼中有很多紅血絲。

　　孟國輝頓了頓，又道：“本來上個月就該出發的，後來要跟我一起去的老夥計犯了心髒病，這才拖了這麼久。
把我給急壞了，差點丢了這個活兒！
”

　　“哦……”江芝蓮點點頭。

　　長時間的沉默過後，孟國輝難得地主動開了口，“蓮娃啊……”

　　“嗯？
”江芝蓮偏過頭，看了他一眼。

　　“孟青認識你之後，變了很多啊！
”孟國輝感歎了一句。

　　江芝蓮笑了笑，“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呀？
”

　　“他認識誰，都不會變壞的。
”孟國輝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很了解我兒子。
”

　　“那我這是撿到寶了！
”江芝蓮意識到，一向寡言的孟國輝，今天好像格外的有傾訴欲望。
所以她又偷偷地降了點車速，希望趁此機會，能在路上多聊幾句。

　　“你比孟青他媽運氣好，你碰到了一個好男人。
”孟國輝笑得有些苦澀。

　　江芝蓮雖然知道一點兒孟家的情況，不過她此時隻能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嬸子她也很幸運啊！
現在不是挺幸福的嘛！
”

　　“是嗎？
”孟國輝的語氣裡透着滿滿的懷疑。

　　他沉默良久，才重新開了口，“這次，還算好吧！
”

　　刨去在病房裡鬧着要出院那次，應該算還好。

　　比往往年，的确是要好得多了。

　　“可能是我老了，火氣沒有年輕的時候那麼大了。
”孟國輝望向車窗外，突然開口問道：“你都知道的吧？
”

　　“啊？
”江芝蓮愣了愣，“知道什麼？
”

　　“我打老婆和孩子的事情啊……”孟國輝苦笑道：“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我爸以前就是那麼打我媽媽和我們兄妹幾個的。
我可能就這麼有樣學樣，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

　　江芝蓮沉默地開着車，沒有插嘴。

　　孟國輝顧自說着，“我可能遺傳了我爸的臭脾氣，後來日子又不好過，真的是控制不住，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不過，發洩一通之後，真的能讓自己冷靜下來。
”

　　江芝蓮皺皺眉頭，收起了玩笑的表情，“叔，你這是在給自己找理由和借口嗎？
你動完手之後，是冷靜了。
可是你去看過嬸子身上的傷了嗎？
看完之後，你真的能冷靜嗎？
”

　　孟國輝沉默了片刻。

　　他沒有回答江芝蓮的話，而是慶幸道：“還好孟青的性子随了他媽媽，而沒有像我。
”

　　“叔……”江芝蓮深吸一口氣，把卡車開到路邊停了下來。

　　她望向孟國輝，想認真地說點什麼，可醞釀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講出來。

　　事情都過去了。

　　實在沒有必要，多費這個口舌。

　　她現在的身份，也不适合說這些。

　　江芝蓮輕歎一口氣，重新把卡車開上了馬路。

　　是啊，遺傳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的确很可怕。

　　很多時候，讓人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就像孟青，因為小時候經常看到父親狂躁的一面，所以産生了恐懼，和對自己的厭棄。

　　甚至因此而不敢跟喜歡的人談戀愛。

　　但是，人都是在學習和成長中的啊！

　　懂得反省，就可以修正和規避掉很多的錯誤。

　　把遺傳當做借口，是可恥的行為。

　　而把遺傳當做枷鎖，卻是愚蠢的。

　　江芝蓮不希望孟國輝是可恥的人，更不希望孟青因此而犯蠢。

　　她帶着極其複雜的情緒開着車。

　　車裡的氣氛，越來越尴尬。

　　孟國輝卻始終是一副淡然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他淡聲說道：“我不是想給自己找借口，我都一把歲數了，我不在乎别人怎麼看我。
”

　　“我知道。
”江芝蓮點點頭，“你是擔心孟青。
”

　　孟國輝扭頭朝江芝蓮看去。

　　她依舊目視前方，“不過，你不用擔心。
孟青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已經很了解了。
他會有什麼樣的舉動，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我大概都能猜到原因。
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誤會他什麼，或者對他失望之類的。
”

　　孟國輝輕輕一笑，“蓮娃，你是個聰明又善良的姑娘。
孟青能跟你在一塊兒過日子，我跟他媽媽都放心了。
”

　　江芝蓮扯出一個笑容，“嗐，怎麼搞得好像我跟孟青馬上就要成親了似的啊！
”

　　“早點成親多好啊！
你們都不聽我的！
”孟國輝搖搖頭，一臉惋惜的樣子。

　　江芝蓮淡淡一笑，正兒八經地開口問道：“叔，您是想早點抱孫子，還是怕我跑了呀？
”

　　“我就是覺得你們到歲數了，該結婚了！
結完了多踏實啊！
”孟國輝頓了頓，小聲又道：“能早點抱上孫子，那就更好了。
我跟你嬸兒雖說還不是太老，但年紀擺在這裡，搞不好人說沒就沒。
”

　　“什麼說沒就沒呀！
”江芝蓮急忙打斷了孟國輝的話，“讓孟青聽到這種話，他指定不高興！
”

　　孟國輝撇撇嘴，“我又不當着他的面說。
”

　　“切——”江芝蓮笑了，“您就不怕我轉述給他啊？
”

　　“你不會的！
”孟國輝肯定地說道。

　　“你怎麼就确定我不會啊？
”江芝蓮轉彎時，快速瞥了孟國輝一眼，“我跟孟青可是無話不談的。
”

　　“我知道你是個有分寸的人。
”孟國輝無所謂道：“再說了，這話也沒有什麼啊！
你想告訴他，那就随便告訴他吧！
”

　　“叔，你真是因為在家裡呆着沒意思才出去找活兒的嗎？
年前這段時間的拉貨短活，都是時間緊給錢多的活兒吧？
”江芝蓮狀似随意地問了一句。

　　孟國輝靠在椅背上，合了眼，悠悠道：“兒子要去大城市念大學了，老子不得賺點錢讓他帶着啊！
”

　　果然，跟她猜想的一樣。

　　“我知道你很有錢。
”孟國輝抱着手臂，眼睛還是閉着的，“不過你還沒過門，不算是孟家的人。
而且，兒子念書的錢，必須當爹的給準備！
”

　　“孟青自己應該有錢。
”江芝蓮此時才意識到，她并不了解孟青的經濟情況。

　　“他能有幾個錢！
”孟國輝頗為不滿道：“天天忙活，沒賺多少，反而倒貼了一大堆針啊藥啊的！
”

　　江芝蓮：“我覺得他這樣挺好的，專注于自己喜歡的東西。
”

　　“拉倒吧！
”孟國輝突然睜開眼，看向江芝蓮，特别鄭重地說道：“以後你們的小家，一定得你來管錢啊！
讓他管，回頭轉眼都給你弄沒了。
”

　　“哈哈哈哈哈……”江芝蓮握着方向盤，笑了老半天，差點把卡車開進溝裡，“放心吧！
家裡的錢肯定我來管，孟青對這些本來就沒有興趣。
”

　　“那就行。
”孟國輝重新合上眼，把腿往前伸了伸，“等我回來了，請你們去公園溜冰滑爬犁。
孟青小時候，我都沒有帶他出去玩過。
算是，彌補一下小遺憾吧！
”

　　“行啊！
這主意好。
”江芝蓮頓時來了興緻，“玩完了之後，去我的館子裡吃飯。
然後，我再帶你們去看一場電影！
”

　　孟國輝臉上挂着笑容，不一會兒，江芝蓮就聽到旁邊傳來了輕輕地呼噜聲。

　　半個小時之後，她把卡車開到了汽車站。

　　江芝蓮剛想叫醒孟國輝，他自己就醒過來了。

　　拿着行李，下了卡車，扭頭就碰到了同行的老夥計。

　　江芝蓮跟兩位道了别，便開着車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