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亭子剛跟着葉棗的時候，隻是感動。

　　他很小就被送進了内務府，挨了一刀養了幾個月就開始做活。

　　人太小，力氣小做不了什麼好活計。
可内務府是吃人的地方。

　　太監沒根兒，也不值錢。
不能幹活就是沒飯吃的。

　　雖然大家都是太監，都少了個物件兒，可人就是這麼奇怪。

　　沒什麼相互同情的，倒是還容易欺負弱者。

　　小亭子被推薦來看狗的時候，其實是很高興的，不再受同住的太監們欺負打罵，他能自己住一個屋子，吃飽飯，真是如天堂似得了。

　　那時候主子還是個侍妾，不能叫主子，隻叫一聲姑娘。

　　他那時候小，頭回看見姑娘的臉，就覺得姑娘真是美的不得了。

　　比福晉還好看呢！

　　姑娘不嫌棄他小，也不嫌棄他不能幹活。

　　來了錦玉閣之後，他輕松的很，不出幾個月就長肉了。

　　後來煤球死了，他就很怕姑娘不要他了，如果還回去，他真是想死了算了。

　　好在姑娘心善，并沒有叫他走。

　　也不怪他沒看好狗。

　　也是這時候，他發狠一定要出頭，不能叫姑娘連狗都養不住。

　　後來啊，宮裡都知道他何壽亭是一号狠厲的人物，平時說話極少。
但是要是對主子不利的，他下手極狠。

　　主子們的心思他沒法子管，但是進宮後，奴才們的心思，他是掐的厲害。

　　隻要是對主子不利，誰來誰倒黴。

　　一開始，小亭子隻是感恩和自己那一股想法。

　　察覺自己心思變了的時候，小亭子已經是三十歲的太監了。

　　那時候，當年的葉姑娘已經是宸貴妃娘娘了。

　　她風光無限，盛寵不斷，比之當初地位不穩的侍妾，簡直是天壤之别。

　　小亭子察覺自己的心意的時候，甚至看不起自己。

　　主子是誰，那是九天上的仙女，豈是一個肮髒的太監能瞎琢磨的？

　　他反反複複的這麼咒罵自己，就算是喜歡也不配，偷偷的也不配！

　　于是，他就收住這些亂七八糟的，隻一門心思伺候主子。

　　可是這種事，饒是他有意志力，也是沒法收住的。

　　時間越久，他就越是掙紮。

　　當然，他沒想過有什麼改變，後來他寬容了自己，允許自己偷偷喜歡自己的主子。

　　也确實沒有改變，他不敢多看一眼，也不敢多做一件事，多說一句話。

　　主子更喜歡宮女伺候，他就往後退，隻把外頭的事做好。

　　更不允許任何人對主子不利。

　　偶爾皇上沒來，他就擔心，怎麼可以不來呢？
皇上不來主子不高興。

　　他替主子盼着。

　　他想，皇上就得天天來，主子才會高興，才能站的更穩。

　　他并不敢去分析自己的内心，他就覺得這樣偷偷喜歡主子都是無恥的，都是下作的。

　　所以他隻希望主子能好，越來越好。

　　他甚至想，主子這樣的人，就該是陪伴帝王的。

　　就是要這麼得寵高高在上的。

　　如果主子每一生都做一個寵妃的話，他甚至願意生生世世做主子的奴才。

　　做沒根兒的太監！

　　這樣的念頭瘋狂，可他自己卻覺得心跳的更快了。

　　主子生九阿哥的時候，無端早産。

　　他比誰都積極認真的查裡裡外外。

　　皇上知道後，賞賜他忠心。
可皇上不知道，他隻是怕。

　　怕暗處還有敵人，怕那敵人害了主子。

　　後來，主子終于成了皇貴妃，成了後宮最大的女主人。

　　他也跟着安心了不少，他想，主子終于不需要低頭了。

　　皇上舍不得主子低頭的。

　　後來，主子老了，當年絕世的容貌一天天失去了。

　　可是他卻覺得主子更好看了。

　　萬幸，皇上似乎也這麼想。

　　他很欣慰的想，果然最在意主子的還是皇上。
主子很幸福。

　　後來，主子重病，後來主子過世……

　　小亭子想過，自己也死了算了。

　　可是他不敢，萬一他跟着死了，被人察覺呢？

　　就算是死了，他也不能叫主子留下一絲不好的地方。

　　一個太監，他沒資格跟着主子死。

　　過幾年吧，過幾年病死就算了。

　　主子過世後，他一直留在圓明園。
是新皇帝體諒他伺候了主子一輩子，準許他園子裡養老。

　　他确實被伺候的極好。

　　主子沒有了，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沉痛。
他可以肆無忌憚的想念。

　　他看過太多主子的樣子，每一個都記得清楚。
他可以慢慢回憶。

　　他慶幸自己不會寫幾個字，也慶幸自己不會畫畫。

　　這樣他就不會忍不住的時候暴露了。

　　他用自己的思緒做筆墨，在腦子裡一幕一幕重新描繪過去。

　　從第一眼看見主子，到最後一眼看見主子。

　　不吃不睡的想，時間也不太夠。
畢竟他能從頭到尾回憶一遍，再從頭到尾的回憶一遍。

　　自己不知何年何月，自己不知過了幾遍。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他已經是個夠摟着背，滿頭白發的老太監了。

　　盡管他年齡其實還沒這麼大。

　　他總是提醒自己，不能露出一絲一毫。
他是一個太監，連思念太多，都是對主子的亵渎。

　　可是他又忍不住，夜裡不睡一遍一遍的回憶主子做的事，說的話。

　　有時候清晰到哪一年主子穿什麼戴什麼都想的起來。

　　第四年的時候，他就不成了。

　　回憶會斷，然後再從頭。

　　最後就常想起第一次見主子的時候。

　　他是在一個午後，躺在院子裡的搖椅上去世的。

　　臨死的時候，他清明起來。
他想不能再想主子了。
也不知他這樣沒根兒的人死了，能見着主子麼？

　　想來是見不着了。

　　主子一定上天去了，他這樣的，卻不知哪個地獄裡等着呢。

　　長長的歎氣一聲，低聲喃喃：“小亭子見不着主子了，主子，您要過得好……”

　　閉眼的時候，正是一陣風來，四月裡的棗花落了一地。

　　沒有人知道這個老太監喜歡自己的主子一輩子。

　　風過無痕，他的喜歡，也像這陣風。

　　隻是……喜歡這件事，其實真的是值得尊重的。

　　縱然，不會有人尊重他的喜歡。

　　誰知道呢，他不會後悔。
隻是遺憾，離别之後，就再也見不着了。

　　可是，這世間所有人不都一樣麼，真的離别之後，就再也見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