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人醫工?
姓陸?
短暫的沉寂之後,偏殿裡炸了鍋般喧鬧起來。
盛京三年一度的春試裡,每回參試平人醫工寥寥無幾,今年更是隻有一人,還是個年輕女子。
這位叫陸曈的年輕女子之所以在醫官院中為人所知,一來,是因為和太府寺卿府上少爺糾扯不清。
二來,卻是因著先前在文郡王府偶然查出文郡王妃所中之毒乃宮中禁藥“小兒愁”。
文郡王妃隔段日子都會請宮中醫官診脈查體,這麽久了,醫官們沒瞧出來的毒,偏被民間一個醫女查了出來。
外人不一定會覺得這位平人醫工醫術有多高明,卻會明裡暗裡認為醫官院的人是群不學無術的庸醫。
何況那副“小兒愁”還牽扯出不少人,不僅頗得盛寵的顏妃就此落馬,還帶出醫官院、禦藥院一眾官司,也就是前幾個月才處理乾淨。
加之文郡王妃還與文郡王和離了。
這醫女還未見其人,就已攪得各處不得安寧,可見是個心機深沉的狠角色。
醫官們一面忌憚,一面又輕視,從太醫局學成的人看這些市井出身的坐館大夫總有種微妙優越感。
然而眼下這份考卷,卻讓眾人的優越感蕩然無存。
這考卷,可把所有太醫局學生比下去了!
一位年輕的醫官不姓邪:“說不準她從前就是仵作出身,不然何以答得如此熟練。
諸位,你們其他科閱完的考卷撕掉字條,找找這陸曈其他醫科考卷,我就不信,她科科都能答得這樣好?
”
仿佛是不甘心他們太醫局精心教導的學生就這麽被一個平人醫工壓下去了,偏殿裡的醫官們紛紛埋頭在自己批閱的考卷中搜尋起陸曈的那份來。
常進站在原地,呆呆望著桌上那份考卷,考卷上字跡龍飛鳳舞,透過這潦草狂放的字跡,他仿佛看到一位年輕的美豔女郎站在自己身前,她一定是位飛揚跋扈的浮花浪蕊,所以字裡行間都透著囂張傲慢。
那原本態度端正所以填得滿滿當當的考卷,此刻成為了示威叫囂的證據。
她在他腦海裡的形象越發可怖起來。
這樣的人,不知院使見了會如何想。
院使?
常進陡然打了個冷戰。
須知崔院使一向不喜平人醫官,隻怕此番,不會太高興了。
……
崔岷收到手下醫官回稟時,剛給柔妃娘娘診完脈象。
顏妃因“小兒愁”一案被處決,後宮空蕩,陛下又想起被忽略許久的柔妃,一時間,柔妃宮裡熱鬧起來。
夜幕低垂,醫官院門口靜悄悄的,隻有幾聲微小蛙鳴。
遠遠瞧見院門下燈籠裡站著個人,待走近才看清,原是醫官常進。
“院使。
”常進手裡捧著一疊紙卷,恭恭敬敬開口,“春試所有考卷都已批閱完畢,下官有要事稟告。
”
“進來吧。
”崔岷徑自往前走去。
進了屋,點上燈,房間裡就亮起來。
常進把手中考卷置於桌上,垂手立在一邊,偷偷去看坐在桌前的人。
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今年已過不惑之年,生得瘦削白淨,蓄美髯,神情安寧,總是一身青衣,襯得人姿態高朗。
這個年紀能做到醫官院正院使,已是很不容易。
崔岷雖年輕,醫術卻頗得宮中貴人喜愛,尤其是他帶領醫官院眾人編纂一本《崔氏藥理》,造福無數盛京百姓,是真正的君子大善,有濟世心胸。
常進也很佩服他。
崔岷端坐於桌後,隻將常進帶來的考卷略略一翻,問:“怎麽?
”
“稟院使,今年春試新增一科‘驗狀’,學生們交上來的考卷卷面不佳,唯有一人卷面可稱完美,無一題目出錯。
”
“哦?
是誰?
”崔岷似乎來了點興趣。
“是一位平人醫工,陸曈。
”
有醫官教導的太醫局學生竟比不過一個自學成才的平人,常進甚至不敢擡頭看上司臉色,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
“所有考卷都已批閱完畢,下官找到陸曈其他醫科考卷,一同呈上給院使判看。
”
崔岷聞言,目光一閃:“可有不對?
”
如果此人所有醫科考卷卷面都堪稱完美,醫官們實在無需多此一舉要他過眼。
“是,”常進擡起頭,“這醫女大約沒正經跟人學過,全憑自己摸索,除了驗狀科挑不出瑕疵外,其他科目均有不對。
”
“若詢問藥理醫經的,她皆能答對,可到辨症開方的題目,她開的那些方子,我們也沒有聽過。
且不提方子是不是真的,但看用藥,相當大膽霸道,與尋常方子截然不同。
”
常進一口氣說完,見崔岷臉色尚算平靜,這才稍稍放心了些。
緊接著,心中跟著生出疑惑。
偏殿裡的醫官們搜羅出所有陸曈的考卷放在一起,對比著一看,立刻覺出陸曈與其他考生不同之處。
那些醫經藥理,她答得熟稔完整,但那些方子卻聞所未聞。
翰林醫官院的傳統一向是求穩。
不求醫官個個妙手回春,但至少不能捅婁子連累別人,畢竟都是給貴人行診,一個不小心出了差錯,是要扛罪的。
按理說從上至下取二十名,陸曈一定能榜上有名,但瞧她這開方子的手筆,說不準又會招來禍患。
閱卷醫官們爭執不休,到最後也沒拿出個結果,索性讓常進帶著考卷找崔岷,由院使大人親自裁定,這醫女,留還是不留。
崔岷把那一疊考卷放在一邊,沒有要繼續看的意思,隻淡淡開口:“辨症開方須謹慎,既然此人對行醫缺乏敬畏之心,便不必再留。
”
不留嗎?
常進怔了怔,雖是意想之中的結果,但不知為何,聽到崔岷的回答時,心中卻鬼使神差地生出一絲可惜。
確實挺可惜的,那張驗狀的考卷,幾乎可以稱得上完美無暇。
除了字跡狂放了些。
正想著,耳邊傳來崔岷的聲音:“還有事嗎?
”
常進回過神,忙道:“無事,下官先告退了。
”
崔岷拂袖,常進躬身退出去,臨出門時,目光掠過崔岷桌上的洮硯。
洮硯溫潤如玉,融翠欲流,燈色下自帶清輝。
常進退出屋門,心想,崔院使收的這兩塊洮硯,真是漂亮極了。
……
盛京的三月,漸漸開始有了細雨。
落月橋的新柳又生出許多青茬。
就在盛京的第一場春雨裡,太醫局春試放榜了。
許是因為考生不像秋闈的那麽多,十日時間足夠出春試結果。
不過談論的人倒很少。
百姓們對誰中了狀元,誰做了探花頗感興趣,卻對誰中了春試名榜,成了翰林醫官並無多大好奇。
一來麽,翰林醫官是給宮裡的貴人、或是世宦貴胄瞧病的大夫,離普通人生活太遠。
二來麽,年年都是太醫局的學生中榜,說到底和平人也沒什麽關系。
要知道當初有一平人醫工力壓一眾太醫局學生得了春試第三,但那也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田裡的韭菜都不知道換了多少茬了!
德春台下的紅榜還未張貼,和醫官院相熟的人先得了消息。
仁心醫館裡,陸曈正坐在桌前擦拭堆在一起的瓷罐。
又是一年春日,盛京的楊花快開了,禦藥院收了方子,今年做不得‘春水生’,她得備些別的藥茶。
正擦著,外頭忽有馬蹄聲傳來,陸曈擡頭,就見一輛馬車停在醫館門前。
馬車車簾被掀開,從上面跳下幾個熟悉的人,為首的正是太府寺卿董夫人身邊那位奴仆王媽媽。
上回王媽媽來仁心醫館時,還是替董夫人帶話,提醒陸曈不要攀高枝,那之後就再沒來過仁心醫館,連帶著董麟的藥也不拿了。
不過董麟的肺疾也好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溫養,別的大夫也能做。
大概正因如此,太府寺卿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過河拆橋。
“王媽媽。
”陸曈頷首。
王媽媽走進醫館,上下打量陸曈一眼,露出個不怎麽熱絡的笑來。
“今兒是春試放榜日,夫人關心陸大夫春試結果,特意差老奴送上賀禮。
”她把一隻大紅喜籃放在桌櫃上,往陸曈跟前推了推,又左右看了看,佯作驚訝道:“喲,怎麽沒見著傳信兒的人?
”
今日杜長卿和阿城去城南收藥去了,醫館裡隻有苗良方和銀箏,銀箏在後院燒水,一邊坐著的苗良方見狀不對,拄著拐杖站起身,問陸曈:“小陸,這誰啊?
”
陸曈還未說話,自門外又響起一道聲音:“還能為什麽,當然是因為沒考中嘍!
”
說話的是隔壁杏林堂的白守義。
自打陸曈來了仁心醫館,做出幾副出色成藥後,仁心醫館蒸蒸日上。
杏林堂幾次三番想下絆子,最後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再加上後來陸曈得了昭寧公小姐那副織金錦旗,每日招招搖搖地高懸醫館正堂之上,杏林堂生意一落千丈,眼看著就要成為當初的仁心醫館,離倒閉不遠了。
偏在這個時候,陸曈得罪了太府寺卿,還不自量力參加太醫局春試。
哈,這簡直是自尋死路!
白守義穿著件雪白長衫,脖子與衣衫幾乎要融為一體,笑得眼睛眯成了縫,胖臉上滿是欣喜。
他高興啊,自己的成功固然令人欣喜,但敵人的潰敗還是更讓人感到高興。
王媽媽訝然:“不可能吧?
老奴瞧陸大夫胸有成竹,還以為陸大夫萬無一失呢!
”
陸曈不說話。
白守義笑意更濃了些,故意順著王媽媽的話說:“咱們這些普通人,哪裡敢和太醫局那些公子小姐們比呢,人總要有自知之明的嘛。
可惜啊”
醫館門前漸漸有人群圍攏過來,太府寺卿的馬車立在門口,這回卻沒人敢替仁心醫館出頭了。
陸曈進不了醫官院,便還是西街一個小小的坐館大夫,平民對官家的畏懼,似乎與生俱來。
“這不還沒出結果,怎麽就先替我家姑娘可惜上了。
”銀箏聽見外頭動靜,掀開氈簾匆匆忙忙跑出來,擋在陸曈身前。
她不忘維持個體面姿態,面上掛著笑。
隻是這笑落在白守義二人眼中,就覺得是黔驢技窮之下的嘴硬而已。
苗良方也嘀咕:“考不考得上關別人什麽事,真是天上選縣令——管得寬。
”
這嘀咕聲被白守義聽見了。
白守義瞟了苗良方一眼,故意歎口氣:“要說陸大夫也是病急亂投醫,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都敢拉來做先生,實在不行,都是街坊鄰居,我去醫行替她請一位老大夫來指教醫理就是。
讓不明不白的人教醫理,也不怕走歪了。
”
這話說得誅心,苗良方臉色一青:“你說誰不明不白?
”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陸曈把手上瓷罐往桌上一頓。
很輕的一聲,卻讓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她看向面前婦人:“王媽媽已看過紅榜?
”
王媽媽一愣。
她今日一早得了董夫人的消息就來西街了,自然沒看過紅榜。
不過看不看也沒關系,因為在這之前,醫官院相熟的醫官就已看過今年選取的二十位春試通過名額,告訴董夫人裡頭並沒有陸曈的名字。
“既沒看過,就等結果出來再送禮吧。
”陸曈說著,把那隻紅色的喜籃推回了王媽媽面前。
女大夫反應冷淡,並未因周圍聚攏的人群而感到半分不自在,醫館牆上金光閃閃那張織錦長毯掛在她身後,而她素衣出塵,眉眼在這春日的醫館裡如水墨畫般,透明得恰到好處。
明明落第,卻要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莫名的,王媽媽心中有些煩躁。
虛張聲勢又矯情造作的平民女子,裝得再清高,也改變不了身在泥地裡的事實。
西街這樣的破落戶,放在往日裡她瞧都不會瞧上一眼,如今她卻因為自家少爺的原因三番五次往這地方跑。
翰林醫官院?
女醫官?
就憑她?
和這醫館裡看著就不三不四的人?
王媽媽心中輕蔑,正要再諷刺幾句。
“陸大夫!
陸大夫!
”
忽然的,有輕快聲音自遠而近傳來。
陸曈擡眼,就見醫館前正有人奮力撥開人群往裡擠進來,這人一身巡鋪屋公服,滿臉笑容,竟然是軍訓鋪屋的申奉應。
“申大人,”銀箏訝然,“您怎麽來了?
”
“我來恭喜陸大夫!
”申奉應瞅瞅周圍,又一眼瞥見桌櫃上那隻格外鮮豔的喜籃,笑逐顏開道:“這麽多人,看來我不是第一個恭喜的人啊。
”
“恭喜?
”王媽媽不認識申奉應,但從這人話語中直覺不妙,忙出口詢問,“恭喜什麽?
”
“恭喜陸大夫春試紅榜第一啊!
”
四周鴉雀無聲。
申奉應莫名其妙:“怎麽,你們不都是來恭喜陸大夫中榜的嗎?
”
申奉應:家人們誰懂啊?
買的股票一夜大漲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