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538章 沈眠枝的領悟
與此同時,春園。
沈讓在院門口轉悠了許久,想入園又有些搖擺不定,就在他來來回回反複打轉時,春園的門突然從裡打開,沈眠枝慢慢走了進來。
“爸爸,您找我?”
沈讓連忙收斂神情,堆着笑容上前,“今天怎麼沒有去學校?”
沈眠枝,“我請假了,特意在家裡等您。”
沈讓嘴角的笑容略微凝固,眼神不定看着眼前的女孩兒,“你……特意在這等我?”
“嗯。”沈眠枝點頭,明媚的小鹿眼格外平靜。
沈讓不自在擺動脖子,目光四處搖擺又落回沈眠枝身上,“枝枝,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嗯。”沈眠枝一隻腳跨出門檻,語調一如往常溫柔,“爸爸,進來說吧。”
沈讓略有些怔忡,思忖片刻搖了搖頭,“枝枝,還是算了,爸爸突然想起還有别的事。”說罷,裝出一副很急着走的樣子。
“爸。”沈眠枝一把拽住他的衣角,再次邀請,“别裝了,我們是父女,躲是躲不掉的。”
沈讓背脊僵硬,掙紮許久才鼓起勇氣回頭,恍然間,他仿佛看到了那個抱着小熊娃娃哭着讓他不要走的小女孩兒。
女兒永遠是他心底的柔軟,沈讓想了想,終是沒有拒絕,擺擺手,“進屋。”
春園的布景雖不如菊園夢幻華美,但處處透着生機勃勃,也頗有一番詩情畫意。
庭院中間種了一株葡萄樹,眼下已經過了果實收獲的季節,葉片發黃凋落,陽光穿過密密麻麻的藤條落下斑駁的浮光。
沈眠枝沐浴在半光裡,指着葡萄架下的茶椅,“今年葡萄長勢好,我釀了好多葡萄酒,爸爸要嘗嘗嗎?”
沈讓略帶懷戀看着眼前的葡萄架,才止住的酸意毫無預兆成倍翻湧。
記憶裡的那個人也喜歡吃葡萄,尤其是懷了孩子之後整天都鬧着要吃,後來他就在他們的小家裡種了一顆葡萄樹。
沈眠枝倒上提前準備好的葡萄釀,沈讓雙手捧過,盯着清透的湯面看了許久,最後重重歎息了一聲放下茶盅,“枝枝,有什麼你就問吧,倒也不用灌醉爸爸。”
沈眠枝笑了笑,“我哪有這心思,不過就是想孝敬您。”
沈讓看了她一眼,端起酒杯小酌了一口,味道清甜甘烈,有幾分記憶裡的味覺。
他略微有些失神。
以沈讓今時今日的閱曆,露出這樣未經管理的表情實屬有些失态。
良久,他放下茶杯,“說吧,想跟我讨論什麼?”
沈眠枝,“有幾個問題一直困擾着我,怎麼都想不明白,所以想親自向爸爸求證。”
沈讓閉眼,“什麼問題?”
“為什麼要殺菊園的管事,爸爸你明明就跟沈執沒有關系。”
沈讓豁然擡眸,一言不發看着她。
沈眠枝,“我在您派遣去襄英的人員裡安插了眼線。”
沈讓怔愣,一時間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沈眠枝接手暗堂分舵不過短短兩年,竟然已經長本事到在他身邊安插眼線了。
他突然有些好奇,“枝枝,你怎麼知道和沈執勾結的人不是我?”
沈眠枝,“沈園的安全一直以來都是由爸爸和沈執共同守護,若你們真是一夥的,這麼大的底牌怎麼會用來對付沒有任何繼承權的衫衫?”
沈讓眼裡略有幾分欣慰,正要點頭,沈眠枝突然說道,“蘭晞哥他們一定是用這個理由排除爸爸的,但我不是,我有别的依據,作為女兒的依據。”
“我的爸爸絕不會惡劣到對曾經給予過我溫暖的朋友下手。”
在她很小的時候,沈讓因為要外出執行任務總是早出晚歸,因為覺得缺失陪伴,沈讓會給她買了好多好看的玩偶娃娃,其中有一個小熊玩偶她很喜歡,每天晚上睡覺都抱着。
等她長大一點後,明白了玩偶和朋友的區别,小熊玩偶便被她抛之腦後。
但有天,她無意中看見五大三粗的父親拿着繡花針在縫補破損的小熊玩偶,她很費解,并告訴沈讓,她已經不需要小熊的,它隻是一個玩具,并不是真正的人。
沈讓當時是這麼跟她說的:
“枝枝,人這一生會有很多朋友,大多數朋友都階段性,他們隻會陪伴你一段旅程,就像這隻小熊,它陪伴了你的懵懂,雖然它不具備生命,但你不能否認它曾經存在的價值。”
“就像你終将會和某個階段性的朋友告别,你不能因為他缺失了你的未來,就否定他存在的曾經。”
“我第一次對朋友的理解來源于您,能說出這樣的話,我的爸爸又能壞到哪裡去呢?”這就是她作為女兒的依仗。
沈讓神色複雜,眼角微微有些泛紅。
沈眠枝見狀,小聲試探,“爸爸,你能不能告訴我,您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是不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沈讓細細品味這兩個字,“沒有不得已,不過是個人選擇罷了。”
他極為蕭瑟歎了口氣,正色道,“枝枝,有些事我已經做了選擇回不了頭,你就當什麼不知道,你現在什麼都好,爸爸也不用擔心……”
“爸爸是要與我斷絕父女情分嗎?”沈眠枝輕聲質問。
沈讓瞪大了眼睛,一時有些錯愣,“枝枝,我也是為了你好,有些事你知道了不如不知道,不知者不怪。”
沈眠枝眸色堅定,“爸爸是不是忘了,我向爺爺申請入暗堂時說過什麼?”
-【“……我也想做英雄,我想拿起這世間最鋒利的劍去守護終将有天會遲暮的将軍。爸爸,我不想做公主,我想做屠龍的騎士。”】
恍然間,沈讓又想起了兩年前的那個仲夏夜,那個信誓旦旦要做屠龍勇士的少女。
這可把沈讓愁壞了,沈眠枝這幾年的蛻變所有人有目共睹,他已經不敢輕視她的守護之情。
可要是說了,被牽扯進來的人隻會越來越多……
沈眠枝看出了沈讓的掙紮,見他遲遲不開口隻能使出最後的殺手锏,“如果您實在不願意說,那我就隻能去請教四伯了。”
“?!”沈讓眉心跳了跳,眸色驚顫,“你……你怎麼知道和沈執勾結的是你四伯?”
沈眠枝神色淡然,“原本隻是懷疑,現在确定了。”
在沈眠枝的推理結構中,優先排除了自己的父親和沈嬌,至于叛徒到底是沈淵還是沈澈她還有些拿不準,剛剛那番詢問也不過是為了詐沈讓,沒想到一詐就有了答案。
“……”沈讓嘴角抽搐,以前嬌嬌軟軟的小孩兒怎麼變得這麼老奸巨猾了。
得知叛徒是沈澈,沈眠枝迅速在腦海中搭建相關聯的信息網。
片刻後,她眉頭緊鎖,又抛出第二個問題,“父親沒有參與秋園獵殺,卻要幫着四伯收拾殘局,為什麼?”
沈讓張了張嘴,支吾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沈眠枝一邊觀察沈讓的臉色,一邊試探,“是四伯主動找上了您?父親與四伯、姑姑的感情一直很好,是不是四伯知道事情要敗露求您出手幫忙?”
沈讓正要點頭。
“不對。”沈眠枝自問自答,當即搖頭否認,“以父親您的性格,就算顧念兄弟之情也隻會替四伯向爺爺求情,犯不着做殺人滅口的勾當。”
突然想到什麼,沈眠枝臉色晦澀,慢慢擡頭看向沈讓,“四伯威脅了您,您有把柄在他手裡,還是不得不屈服的把柄?”
沈讓心下一震,他萬萬沒想到沈眠枝三言兩句就找到了事情的關鍵點。
從他踏入春園之後的每一句話,她都揣摩得透徹至極。之前他還有些費解,為什麼老爺子會破格同意沈眠枝進暗堂,現在他總算明白了,原來老爺子早就看得明明白白,反倒是他這個父親過于低估了女兒的能耐。
沈眠枝并不知道自己帶給沈讓的震撼有多大,觀其面相便知道自己又猜對了,表情更加凝重。
“爸爸,事已至此,您難道還要瞞着我嗎?您也看到了,我做不到‘不知者不怪’。”
沈讓陷入兩難,沉默許久終于開口,“八年前,沈年被老爺子趕出A國的事你還記得嗎?”
饒是沈眠枝心思再缜密,也沒想到沈讓要說的事竟然會和沈年扯上關系,那可是第一個被家族驅逐的人。
沈讓,“所有人都以為老爺子是痛恨沈年屢教不改才把他趕出A國的,其實這件事另有隐情,沈年因不滿你爺爺要他出國避禍,受人挑撥給你爺爺下了毒,當時若非孟醫生及時發現,你爺爺隻怕兇多吉少。”
聞言,沈眠枝驚出了一身冷汗,細思極恐的顫栗瞬間湧上心頭,“這跟爸爸你有什麼關系?”
沈讓頓了頓,“我…就是那個挑撥沈年的人。”
“!”沈眠枝其實已經猜到了,但聽見沈讓親口承認時還是有些接受不了,“不可能……怎麼會?……為什麼?為什麼啊爸爸?”
沈讓不忍面對女兒的失望,強撐着體面,“我放不下你母親,更無法面對你。我也想放下身上的血衣陪陪你,哪怕一天都好。可是我不能,所有人都告訴我,這是我欠沈家的,我必須要還。”
“一開始我也這麼認為,所以我任勞任怨,可他們貪得無厭!即使我的女兒被他們壓碎了脊梁,他們還要戳着我的脊梁說,這是我欠沈家的。可我欠他們什麼?最後失去妻子是我,失去母親的是我的孩子。”
“後來我從任勞任怨變成了滿腹怨恨,我想掙脫沈家的枷鎖,惡念一旦滋長人性就經不起考驗。我看出沈年對老爺子的恨,便借機挑唆他給給老爺子下毒,恰巧那日沁園由暗堂值班,所以很輕易就換了老爺子飲用的茶水。”
沈眠枝慢慢垂下眼睑,一時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情緒去面對這一切。
她原本以為這裡面會有什麼誤會,或者頂多是沈讓昏頭吞并了暗堂勢力,但現在的的确确存在真正的暗殺。
一個是将她捧在手心的爸爸,一個是從未放棄她的爺爺,這讓她怎麼選?
沈讓擡眸,靜靜看着穿梭在葡萄架下的光影,語氣平靜了不少。
“沈年被罰離開A國後,一直用這件事作為把柄向勒索錢财,他胃口大,為了堵住他的嘴,我不得已挪用了你小姑姑投給暗堂的運作資本,原本以為那些錢能讓沈年消停幾年,沒想到他竟然和你四伯也有牽扯。”
“他将下毒一事告訴了沈澈,沈澈立馬找上了我,如果我不幫着滅口,當年的事就會被沈家所有人知道,我沒得選,所以隻能聽他擺布。”
“不!你可以選擇!”
沈眠枝回得斬釘截鐵。
她忽然想起十七歲那年的天台,她牽上宿命的手,混沌的意識沖破枷鎖,那是她第一次那麼直觀感受這個世界。
她想起她第一次和蕭瀾蘭據理力争,想起姜花衫說她是萬裡挑一,想起那個璀璨星夜她盛情邀請的自己。
所有的畫面如同破碎的銀鏡折射出斑斑點點的每一幕。
那個時候,她也告訴自己,我沒有選,因為她本身就是這個世界的傀儡,傀儡從被塑造出來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打上了标簽。
但,真的沒有選嗎?
高架的岸堤邊,她選擇接過姜花衫遞來的藥;意識到英雄将遲暮,她選擇拿上尖刀做屠龍勇士,被精神麻痹時,她選擇牽上宿命的手掙脫枷鎖……
她的每一步都在選擇,因為足夠有勇氣,所以她獲得了幸運,她遇見了姜花衫。
福至心靈,沈眠枝緩緩開口,目光溫柔,“爸爸……這世界上最大的錯誤就是自己告訴自己‘我沒得選擇’,它是麻痹你心智的開始,也是你作惡時為自己找的借口。我們是人,不是随風飄散的種子,落在哪裡就在哪裡生根,人可以決定自己的根在哪裡?”
她頓了頓,這一刻她好像明白了什麼是‘善’,它與惡對抗,引人生出無限對抗錯誤的勇氣。
“父親,一次錯要用一生錯去掩飾,不值當的,我們去向爺爺坦白吧。”
話音剛落,她心裡那面破碎的鏡子沿着裂痕自動修複,破鏡重圓、完好無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