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顧行簡回到院子裡, 村長帶著林子衿過來, 林子衿低頭扯著自己的裙子。
村長道:「相爺, 您看小女……」
顧行簡道:「我娶內子的時候曾答應過她, 今生絕不納妾。
顧某也不會再對別的女子動心。
所以村長的好意我心領了,還請為令嬡另擇良婿吧。
」
林子衿原本來之前做好了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的準備, 可夏初嵐剛剛說的話有些觸動到她。
她沒去過都城, 也的確不想離開阿爹和採石村。
她先前一股腦兒想的都是喜歡這個人,想要留在他身邊, 從沒想過遙遠的以後。
而且夏初嵐的態度並不是那麼高高在上,說的內容反而像是出自幾分真心, 好像在為她考慮。
她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鄉下丫頭,原本沒想著宰相夫人會把她放在眼裡。
她站在花園裡認真想了挺久。
這兩個人之間,別人大概很難再插、進去。
而且夏初嵐的胸襟見識, 都不是她能比的,她還是跟阿爹回採石村吧。
「阿爹,沒關係的。
」林子衿扯了扯村長的袖子說道, 「我跟您回去。
」
村長原本也舍不得女兒去那麼遠的地方, 但來之前林子衿在他那裡鬧了好幾天, 他隻好妥協。
沒想到這麼一會兒功夫她就改變了注意。
這樣當然最好。
顧行簡親自送村民們出去, 臨別時,他對村長說道:「採石村的地形特殊,山裡長有許多香樹, 是做香料的重要原料。
之後官府可能會選出幾個村建伐木場, 到時還請村長和周邊的村民鼎力相助。
」
村長回道:「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我們沒有二話的,相爺就放心吧!
對了,有件事我覺得還是應該跟您說一說。
」村長將顧行簡拉到一旁,「在那些金人來之前,有個操持南方口音的漢人也來問過行腳醫的去處。
那行腳醫雖然有幾分醫術,但名氣也沒有大到能傳到南方去的地步。
應該也是沖那個東西來的。
」村長壓低聲音,做了個翻書的動作。
顧行簡身體一僵,又追問了那人的相貌特徵,懷疑正是不知去向的高益。
等村長告辭以後,他立刻叫了崇明過來:「你去州府衙門借一隊捕快,馬上前往採石村,在那一帶尋找高益的下落。
」
崇明愣了愣,高益怎麼跑到採石村去了?
這陣子他們一直在找他的下落,還懷疑他已經回都城了。
崇明很快反應過來,轉身小跑著離去。
顧行簡仰頭看了看天空,高益打聽到名冊的下落,想必也是想提前一步拿到手裡。
可那個行腳醫不在採石村,他白跑了一趟。
後來完顏宗弼的人到了,他們也跟著到了,雙方對峙交惡,誰都沒有想到高益就在咫尺的地方。
往好處想,無論高益想拿名冊做什麼,或者他也不希望那份名冊落在金人手裡。
如果能抓到高益,押回都城與趙玖對峙,那麼趙玖也許就沒辦法推得一乾二淨。
趙琅跟趙玖之間,顧行簡既然選擇了趙琅,便沒有退路了,隻能擊倒趙玖。
今日的天氣確實很好,風和日麗,天空萬裡無雲。
顧行簡回到驛站,走到夏初嵐的房門前,深吸了口氣才推門進去。
夏初嵐正坐在榻上看書,手邊放著一碟梅子,聽到他進來了,頭也不擡地問:「那個姑娘走了?
」
顧行簡在她身邊坐下,環抱著她的腰道:「走了,她自己提出要回去的。
你跟她說了什麼?
」
「這個你不用知道。
你到底什麼時候招惹她了?
」夏初嵐沒好氣地說道,「是不是以後趁我不注意,還會有李姑娘,孫姑娘,王姑娘冒出來?
」
夏初嵐要拉開他環在腰上的手,顧行簡卻抱得更緊,聲音沉悶:「嵐嵐,抱歉。
」
日光從窗外照進來,光影在紙頁間流轉,屋子裡異常安靜。
夏初嵐這才察覺他的情緒不對,彷彿不是為了林子衿的事情而道歉,側頭問道:「你怎麼了?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
「我收到阿兄的信,都城發生了一些狀況,我必須要趕回去。
」顧行簡用手指輕柔地順著她的頭髮,說道,「對不起,但我不得不這麼做。
」他曾經答應過不會再離開她,甚至剛才有一瞬想帶她一起回去。
可她的身體沒辦法趕路,加上都城此刻情況不明,也許回去並不是良策。
但無論等待他的是什麼,他都要回去。
就像當年滿朝文武沒有人敢站出來北上議和,隻有他站出來了。
那時他沒有逃避,今日一樣不會逃避。
夏初嵐輕聲問道:「會有危險嗎?
」
「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你和思安,六平他們再多留幾日,到時候我會托吳將軍派人護送你回去。
」顧行簡低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的肩膀很纖弱,他不敢將全部的力量都壓上去,怕她承受不住。
他早就察覺自己遠在千裡之外,而朝中的局勢已經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帝王多疑,他跟皇帝十幾年建立起來的信任,要分崩離析也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情。
否則無法解釋為何蕭昱也要來成州,更無法解釋為何召回的詔書裡隻字都沒有提到他。
原本隻是猜測,直到顧居敬來了信,那些猜測便彷彿有了佐證。
但這些事情太過沉重,無法盡數說給她聽。
夏初嵐能感受到他起伏的呼吸,內心似乎在為什麼事而不定。
他一定遇到了難解的事,而這些事是她無法幫到他的。
男人的世界遠比她想像得要殘酷複雜。
她轉身抱著他,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了。
你先回都城,等我身子穩定一些再上路。
說起來我好久沒回紹興了,索性在夏家住一段時日,夏家那個李大夫一直照顧我們,醫術很好。
等你都城的事忙完了,記得來接我回去。
」
「好,我一定盡快去接你。
」顧行簡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胸膛裡那些起伏的心緒好像都被她的溫言軟語給平復了。
彷彿他隻是去遠行,而她是叮囑他路上多加小心的妻。
也許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刻意不去談那個危險的部分,試圖讓對方放心。
這麼多年,他獨自行來,無數次面臨艱難的抉擇,也曾遇到舉步維艱的困境。
但他從不怕輸,因為輸了也不過是一無所有,他本就身無一物。
可現在他輸不起,隻要想到有一個人在等他,他就不能輸。
***
高宗坐在龍椅上,雙手撐於禦案,神情凝重地看著排在面前的幾道摺子。
趙玖趴在殿上,瑟瑟發抖。
整個大殿隻有董昌一個人,顯得十分寂靜空曠。
純金的博山爐頂升起裊裊輕煙,而四根紅漆的鎏金盤龍柱將大殿裝飾得威嚴華貴。
高宗看向趙玖,拍了拍摺子說道:「朕命人查過了,也不算冤枉你。
高益的事作何解釋?
」
趙玖戰戰兢兢地回道:「父皇明鑑,高益的確是兒臣的幕僚,但兒臣從來沒有授意過他去成州。
他去成州的事情,兒臣全然不知啊!
」
「不知?
你推得倒乾淨,不過是知道高益死了,死無對證吧?
」高宗靠在龍椅上,冷冷地說道。
高益的鞋子在採石村的懸崖邊被發現,成州府衙和合縣縣衙出動了很多衙役才在懸崖底下找到他的屍體,已經死了多日。
成州知州特意上了一封摺子說明此事,還有仵作的驗屍文書。
趙玖說道:「兒臣真的是冤枉的。
這高益當初是自薦來輔佐兒臣的,在兒臣身邊的時日並不長。
兒臣看他善謀多思,的確十分倚重,怎能想到他做出這種事來?
哦,他失蹤以後,兒臣查過他的底細,發現他的戶籍上很多事情都是造假的。
兒臣懷疑他是什麼人特意安插在兒臣身邊的。
」
高宗閉著眼睛,不置可否。
趙玖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成州的事情父皇不覺得奇怪嗎?
為何金人那麼蠻橫,幾乎沒把宋人放在眼裡。
但每回隻要顧行簡出面,他們就自願放棄利益?
皇兄在興元府呆了那麼久都破不了銅錢案,顧相一去,金人就答應把騙走的銅錢全數歸還,還有康福郡主……當年您換回皇祖母廢了多大的力氣,為什麼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康福郡主回來了呢?
」
董昌原本低頭站在旁邊,聞言看了看趙玖,將手中的拂塵換了個方向,繼續不動聲色地站著。
「你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了,還有空管別人?
」高宗皺眉說道。
「父皇,兒臣完全有合理的推測。
會不會是顧行簡跟金人交換了什麼東西?
也許是那份名冊……如果高益是顧行簡特意安排在兒臣身邊的人,一切也能解釋得通。
他為了支持皇兄,不惜跟高益演了出大戲,目的是讓皇兄圓滿地完成興元府一案,同時又能嫁禍兒臣殘害手足。
事後他害怕高益洩露他的計畫,便將他殺害滅口……」
「別說了!
」高宗忽然擡手按了按額頭,額角青筋暴起。
之前第一次收到吳璘和蕭昱的奏疏時,他盛怒之下要叫人去抓趙玖,但與此同時,還有一封密信送到了他的手上。
那密信裡有北征之時,顧行簡寫給完顏昌的信,那字跡皇帝再熟悉不過。
信中提到隻要金國答應某些條件,顧行簡就會保證大宋退兵。
而那個時候宋金交戰正酣,大宋主將被完顏宗弼所俘,連他這個皇帝都沒有表態是否退兵。
那密信裡還有原來昌化縣縣令魏瞻,在顧行簡的安排下,攜一家逃往金國生活。
甚至連魏瞻的化名和住址都有,隻要派人前去金國核實就可以知道真相。
這些年顧行簡所為時有越界,但高宗隻要想到當年朝廷最困難的時候,是他獨自站出來力挽狂瀾,便始終選擇相信他。
但這些不能成為他陽奉陰違,欺瞞他的理由!
他才是大宋的皇帝!
而不是被顧行簡玩弄於鼓掌之間的傀儡!
高宗狠狠拍了下禦案,怒火中燒,負手走出大殿。
董昌連忙跟了上去,隻丟下趙玖一個人跪在殿中。
在無人看見的角度,趙玖勾了勾嘴角,笑得詭異。
門外守衛的禁軍和宮人都向高宗行禮,他擡起手臂遮擋了一下陽光,隻覺得這光芒十分刺目。
董昌連忙叫宮人將華蓋移過來,高宗下台階離去。
他在宮中漫無目的地走著,隻是步伐很快。
他想起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和顧行簡一路走來,與其說是君臣,倒不如說是共患難的朋友,相知相惜。
他賜下的那幅《定風波》,還有那句「此心安處是吾鄉」,一直是他心頭湧動的暖意。
可那溫暖正逐漸凝結成冰,成為刺向他胸口的一道利刃!
隻要想到這些,他便不寒而慄。
「官家,您行得慢些!
小的還是叫頂軟轎給您……」董昌小跑著勸道。
高宗卻不聽,他此刻心煩意亂,胸口彷彿有氣血在翻湧,渾身都是滾燙的,血液好像在體內暴走一樣。
董昌正疑惑官家今日怎麼如此有精力,往常多走幾步路可就要喊累了。
忽然,高宗向前栽倒在地,一眾宮人頓時慌亂不已,一窩蜂似地圍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