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昭群聞言,羞愧地低下了頭,心中五味雜陳。
他因為一個南館妓子私奔,令家人陷入那樣難堪的際遇,結果家人卻還是惦念著他。
「是我對不住祖母,對不住大伯母和娘……」
「三少爺可還記得顧姑娘?」阿魚叔嘆了口氣,問道。
黎昭群一怔,想起曾經有過幾面之緣的顧東籬,他並不喜歡那樣端莊賢惠,仿似一尊上好的玉雕。
母親言她溫婉賢淑,秀外慧中,更是出身顧鄒兩家,家世背景都極好,更不用說其待人接物得體體貼了。
堪稱良配。
隻是他太過自私,心中又有人,明面上應承,隻是希望她能容下紅楓而已
哪知道對方是個性子剛烈的,竟鬧到了伯母跟前了……
他嗓音有些乾澀,「……顧姑娘她……」
「顧姑娘與您解除了婚約,隻是今後咱們府中與顧家和鄒家怕是要結了仇怨了。」阿魚叔回道。
「都怪我……」黎昭群羞愧難當。
「不過,聽說顧姑娘如今過得也很是不錯,咱們府中本來是想讓二少爺去娶顧姑娘的,但顧家給回絕了。」
到底是內宅之事,有事關姑娘清譽名節,阿魚叔也是點到即止。
「所以,三少爺若是真的覺得對不住顧姑娘,倒不如回京後,親自上門緻歉,也聊表心意。如此心興許還有可能化解兩家的仇怨。」
黎昭群垂下眼臉:「……阿魚叔,容我想想。」
「誒,好。」阿魚叔知道欲速則不達,也不打算多勸誡,免得讓人又生了反骨。
他看了看天色,「三少爺,您先回去。我去找大夫換個葯。」
黎昭群蹙眉,主動道:「我陪您一道兒吧。」
「不敢勞煩少爺。」阿魚叔溫聲勸道,「您這心緒不佳,還是先回去休息吧!我去去就回!」
黎昭群剛失戀,的確有些心裡難受,做事也提不起勁兒來。
見阿魚叔這般說,他也沒有堅持。
阿魚叔使了個眼色,讓其他隨從跟了上去,眼看著黎昭群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大道上,他斂了神色,摸了摸胸口藏著的東西,轉身往巷子裡走。
而巷子深處,聽到隔壁的摔門聲,孫阿妹好奇地問道:「姐姐,紅楓大哥他們是吵架了嗎?」
孫橋橋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悄悄打開了門縫,往外頭一瞧,就看見黎昭群怒氣沖沖離去的背影。
她略有些擔憂地看了眼門,還正在糾結,孫阿妹也在下面探頭鑽了出去。
「紅楓大哥,你怎麼了?」
孫橋橋循聲望去,就見紅楓斜斜依靠著院門,臉色蒼白如紙,嘴角還有一點嫣紅血跡,整個人搖搖欲墜如風箏。
孫阿妹被他的臉色都嚇哭了,「您不會要死了吧?」
「別胡說!」孫橋橋呵斥了一聲妹妹,三兩步上前,扶住了紅楓。
「紅楓大哥……」
紅楓擡起食指,抵在唇邊,輕輕「噓」了聲,「……別叫喚。」
孫橋橋明白過來,望了眼已經走出巷子口的黎昭群,眼眶一紅,「……黎大哥已經走遠了,聽不見了。」
「那就好……」紅楓勉勉強強擠出一抹笑容。
「我扶你進屋吧!」
「無礙,我隻是有些乏力……」
話還未說完,紅楓身體一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紅楓大哥!」孫阿妹擔憂地大喊道。
好在孫橋橋長年乾重活,加上紅楓這段時日清減許多,竟是生生抗住,把人連扶帶拽地扯入了房內。
也是因著碰到了人,孫橋橋才發現,紅楓看著比她高一個頭,卻輕得可怕。
而且,他整個人都是滾燙滾燙的。
「阿妹,你看住紅楓大哥,我去請大夫。」孫橋橋把人放到床上,就急忙慌地往外跑。
但原本住在巷子裡的大夫今日卻出診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要是想再請大夫,就得去城南的醫館。
孫橋橋放心不下發燒的紅楓,也擔心孫阿妹,隻能咬牙花了三個銅闆,請了巷子裡無所事事的男童子去跑腿請人。
等她扭頭回頭時,孫阿妹正在踮起腳尖給紅楓擦額角的汗珠。
「姐姐,大夫沒來麼?」
「要晚一些。我來吧!」孫橋橋端來一盆水,接過孫阿妹手裡的帕子,浸水擰乾,替呼吸急促的黎昭群輕柔擦汗。
紅楓額頭滾燙,手卻是冰涼的,渾身更是微微發抖。
孫橋橋一邊用溫帕子給他擦手,一邊又用冷帕子蓋在他的額頭去熱,心中焦急萬分。
阿魚叔從未關緊的門進入,循著聲音找來,剛巧就看到了這溫馨的一幕。
他看不清紅楓身影,但卻看到床邊悉心照料的孫橋橋,嘴角勾起一抹譏誚。
「好一副郎情妾意的溫情脈脈場面啊。」阿魚叔冷笑一聲,為自家少爺不值,「這才幾會子功夫,就又哄得一個姑娘為你寬衣解帶,盡心盡意了。」
「不愧是勾欄出來的,好手段啊。」
孫橋橋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但很快就鎮定下來。
她穩住心神,側頭望去,見得一個高大的壯漢站在門口,她穩住心神,連忙擋在孫阿妹和床前,目光敏銳。
「你是何人?竟敢私闖民宅,不怕我們報官嗎?還不速速離去。」
她雖然是個小門小戶出身的柔弱女子,但好歹也是在市井中摸爬滾打數年,早就練就了一身膽識。
阿魚叔的眼神在她身上掃過,嘴角掛著令人不快的古怪笑意:「私宅?姑娘,你可知道他是什麼人?他現在可擁有不了私宅的。」
說話間,紅楓已經醒來,睜開眼就看到兩人再對峙。
對上阿魚叔視線的剎那,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坐起來,聲音沙啞。
「你,你來幹什麼?」
「紅楓大哥!」孫橋橋忙給他腰後墊了個小軟枕,讓他更舒服些。
「當然是來給你約定的酬勞。」阿魚叔看著兩人的溫情舉動,冷冷一笑。
從胸口拿出一份契書,晃了晃,又扭頭看向驚愕的孫橋橋,惡劣笑道:「瞧清楚了,這就是他的賣身契。」
「他可不是大少爺,而是南風館的男妓。莫說什麼私宅,連性命都捏在旁人手裡。」
孫橋橋抿了抿唇,沒有接話,低頭看向紅楓。
紅楓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份熟悉的契書,一錯不錯,心口一陣陣發疼,唇齒間都是腥甜。
他顫抖著手去接那契書。
阿魚叔手一抖,那契書就輕飄飄地擦過他的指尖,落到了地上。
「抱歉啊,我手受傷,拿不住。」他揚了揚眉頭,笑眯眯道。
「你——」
孫橋橋見他這般羞辱人,不由怒目而視,剛要罵人,見得紅楓就要起身去撿那契書,她也顧不上太多,連忙主動去幫忙撿。
「紅楓大哥,你別亂動,我來。」
她把身契書撿起來,捧到紅楓跟前,就見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去,似哭似笑地仔細地看著上面的字和紅章,雙手顫抖。
「是的,這就是我的身契……」
他忍不住把紙緊緊地貼在胸口,眼角滾下熱淚。
這一路走來,甚是不容易!
此後,他終於是自由身了!
可明明是高興的時刻,可他心裡卻隻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疼得忍不住低頭猛然咳嗽了起來。
孫橋橋見此,連忙給他拍背順氣,「紅楓大哥,您沒事吧?」
阿魚叔冷眼旁觀,看著兩個一大一小的姑娘圍著紅楓打轉,眼底都是譏諷。
待得紅楓止住咳嗽,他又將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重重地扔在桌面上。
「這是餘下的酬勞,從今往後,你和三少爺就再無瓜葛了。」頓了頓,他不屑地撇嘴:「你這樣的人真是髒了我家少爺的。」
孫橋橋不高興地皺眉,紅楓別過頭,「我不要錢。」
「別清高了,還是拿著吧。」阿魚叔目光意味深長地望向孫橋橋,「也好給你的新相好置辦一些體面行頭。」
「到底是姑娘家,可不比那些糙漢子。」
「住口!」紅楓咬牙,聲音裡都是憤怒,「孫姑娘隻是鄰居,不忍心才看顧我一二。」
「你別把什麼人都想那麼齷齪!」
「照顧你?」阿魚叔嗤笑一聲,視線上上下下地掃視著他,「別回頭又把你照顧到床上去了。」
「畢竟,前頭就有方老闆的前車之鑒!你這樣的人,除了這身皮子,的確是不錯,除此之外,又有人什麼可供人圖謀的呢?」
紅楓身形一顫,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你——」他咬緊了唇瓣,鮮血沁了出來,他卻不覺得疼。
「你別胡說八道了!」孫橋橋霍然站到前面,義正言辭地糾正道。
「紅楓大哥除了樣貌,他還有很多優點。不但識字懂算,還會畫畫,還能談琴……他能做的事情可多可多了,才不是你說的那麼回事。」
「呵呵,一些勾欄把式,也就是哄哄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家家。」阿魚叔冷笑,斜睨著紅楓,「三少爺為了你,不顧家族顏面,不惜拋卻富貴和身份,與你私奔緻至此。」
「你倒是好,扭頭就耐不住寂寞,耐不住貧困爬上了別人的床。」
「將我家少爺的真心踩在腳底。真真是可憐了我家癡心天真的三少爺!」
這些話猶如一根根毒針,紮進紅楓的身上,疼得他忍不住縮了縮身體,眼臉通紅,他垂著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是沒有說半句話辯解。
那些隱情,如今再說又有什麼用呢?
他也明白對方的目的,不過是心疼黎昭群,想為他打抱不平罷了。
他早已對這些唾**以如常了!
孫橋橋擔心地回頭看紅楓。
阿魚叔注意到她的目光,扯了扯唇角,擡起下巴,語氣愈發譏諷,「這些話可都是那方老闆親口說的。」
「他說你天生下賤,他予你些好處,你就投懷送抱,對著他搖屁股……」
「夠了!」孫橋橋終於忍無可忍,大聲打斷他的話,「紅楓大哥才不是那種人!你趕緊走,我們這不歡迎你!滾吶!」
她指著門,生氣至極。
阿魚叔冷冷地望著她,也有些著惱,「一個小門小戶的商戶女,我好心提點你兩句,你倒是天生犯賤,就愛跟這種人湊合到一起,難怪……」
「住口!」紅楓沙啞著嗓子,眼底燃著怒火,「你羞辱我便罷了,不該連孫姑娘也不放過。」
「孫姑娘是個善心人,她待我和黎三公子也隻是如親朋……」
「啪!」
阿魚叔三兩步衝上前,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紅楓的話。
阿魚叔臉色冰冷,居高臨下的睥睨著他,「你這樣的人,可不配跟我家三少爺相提並論了。」
「還談什麼親朋,善心?沒得髒了人的嘴!」
「你,你憑什麼打人!」孫橋橋氣炸了,剛要挽起袖子上前去趕人,胳膊卻被紅楓給抓住。
他的手掌滾燙,眼底浮起一抹悲涼,「是,我這樣的人……自是不配跟高貴的黎三公子……我自是該爛在泥潭裡的……」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阿魚叔滿意極了,他望了眼紅楓脖頸的青紫痕迹,以及臉上的鮮紅的巴掌印,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重重地放在桌上。
「藥膏,治治你脖子上的傷吧。」他嘴角勾起冷冽的弧度,「畢竟,你也就剩下點皮相能謀生了,總不能連你這謀生的工具也給毀了。」
「你給我滾!」孫橋橋拍開紅楓的手,再也忍耐不住的,上前推了推阿魚叔的胳膊,「不許再留在這裡!滾出去啊!」
阿魚叔被碰到受傷的胳膊,神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冷冷瞪了眼孫橋橋,身側的手握了又松,「我自是要走,這地方叫我噁心。」
說完,他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他腳步一頓,目光如寒山冬雪,叫人發顫。
「記住,拿了東西和錢就要守規矩。」
「從此以後,不許再出現在三少爺跟前,更不許跟任何人提及三少爺的事。否則,我們的手段,你應該是清楚的。」
「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拋下這最後的警告,阿魚叔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