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橋橋緩緩道:「紅楓大哥,我明白,你定是有苦衷的。」
紅楓聞言,望著她,怔怔然出神,心中五味陳雜。
一直以來,所有人都說他命賤,說他福薄,說他不知廉恥……
什麼樣兒惡劣的話,他都是聽過的。
就是自問與他最親近的黎昭群,方才都能以最惡毒的話來揣測唾罵他。
他也對此習慣如常了。
這是頭一回,有人跟他說,他的出身與他無關,他的所為都是情有可原……他的一切也是值得尊重的。
可能是吃過太多委屈,受過太多苦了,又聽過太多違心奉承之語了。
驟然聽到這樣的言辭,他第一時間是覺得可笑的。
可對上孫橋橋清澈的眸光,裡面毫無恭維,他嘴角譏諷的弧度都不曾扯開,心情卻是不由自主的靜了下來。
與此同時,湧上來的是洶湧澎湃的委屈。
因為太過迅速的瀰漫,瞬間幾乎都要把他給淹沒。
眼前變得恍惚而搖晃,他連忙別開眼去,避開了孫橋橋的眼,眼淚瞬間從臉頰滾滾而落,滾入衣襟深處。
他半晌無語。
孫橋橋見他就別開頭不吭聲,還以為自己的話冒犯了他,不禁有些忐忑。
「那什麼,紅楓大哥,我嘴巴笨,要是說的話不中聽,你別往心裡去。」
她手足無措道,「紅楓大哥長得好看,又識文斷字,還能畫畫……唔……」
似乎是察覺自己提了個不恰當的話題,她撓了撓頭,「抱歉,我是真的不擅說這樣的話……紅楓大哥,你別生我的氣。」
她這樣糾結的模樣,惹得紅楓忍不住側目。
曾經在南風館裡時,他模樣清俊,又被調教得色藝雙絕,故而並不缺人吹捧恭維。
就是因為聽過太多太多,此刻見到孫橋橋這副真誠的模樣,才覺得難得。
不知為何,紅楓心中的委屈驟然消減了許多。
頓了頓,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他驀地擡手摟住了孫橋橋,抱住了他。
因為實在是太過突然,孫橋橋不禁愣住了,身體也僵了一瞬。
很快,她就反應過來,剛要試圖放鬆身體,紅楓也感覺到了,迅速放開了她。
「抱歉……是我冒犯了。」
他就是突然想抱一抱她。
「沒,沒事的。」孫橋橋的臉也不由自主地紅了。「不,不冒犯……」
但在紅楓看來,她隻是在嫌棄他。
沒有人會對他這樣的人的觸碰會甘之如飴,孫橋橋不過是心善罷了。
從前他是帶著批判的角度看待問題,如今跳出來,便覺得孫橋橋心性好。
孫橋橋自是不知道他的想法,看他沒再靠過來,心中掠過失落。
很快她就調整好心態,去扶紅楓道:「紅楓大哥,要不你先休息下?」
紅楓眼角的餘光覷見屋內那張床,心裡很是排斥,嘴上卻是道了謝,「好。今日多謝你了,你且回去吧!」
孫橋橋擺了擺手,「不妨事的,都是鄰裡鄰居的,幫襯都是應該的。」
頓了頓,她轉身欲走,可走了幾步,走到門口,見紅楓依舊孤零零地坐在軟榻上。
她心口一軟,驀地開口問道:「紅楓大哥,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紅楓一愣。
這話本隻是隨口一提,但出口後,後面的話就自然而然地跟上了。
「我正要做午飯呢,我家還養了魚和雞,家裡還有我妹妹,大家可以一道兒吃個午飯。」
她想著,今日若是叫紅楓一個人待著,難免就會胡思亂想,倒不如叫他去自家,她妹妹嘰嘰喳喳的,很是熱鬧。
她本來以為紅楓會拒絕,一直忐忑地望來。
紅楓也不知是出乎什麼心理,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好。」
於是,鄰居們都就看見一個面如桃花的男子,低眉順眼地跟在孫橋橋身後,進了孫家的大門。
因為紅楓實在是長得好看,平日裡又極少出門,故而大家見到的機會並不多。
此刻貿貿然見到人,不由都倒吸了口氣。
隻是,他們看孫橋橋護著紅楓,也不好隨意的議論,待得兩人進了門,才炸開了鍋一般的說話。
紅楓注意到兩家的院子布局差不多,不過孫家的院落要更簡陋一些,也更加具有生活氣息。
牆角種著幾棵鬱郁綠綠的蔥花,院子邊有著一株矮小的李子樹,挨著一個大水缸,裡面就是孫橋橋說的養魚。
不是觀賞魚,而是普普通通的小鯉魚,隨意地搖曳著尾巴。
還有牆角堆砌的小雞窩,裡面挨挨擠擠的兩隻黃絨絨的小母雞,見到陌生人靠近,貼得緊緊的,嘴裡都是嘰嘰喳喳的叫喚。
紅楓本來心中壓抑得緊,此時見得這番煙火氣,心情出乎意料的就平靜了下來。
孫家妹妹正在一邊剝毛豆,一邊好奇地張望著他,眼底都是驚艷和歡喜。
紅楓就看了幾眼,收回視線,低頭就對上小不點的眼眸,他一頓,若無其事地在她身側的小馬紮旁坐下,也跟著剝豆子。
但他實在不擅長幹這種活計,剝得很慢不說,就是指甲都被剝得疼。
孫妹妹探頭看了一眼,撇嘴糾正道:「你別那樣剝,容易指尖疼。你學我這樣,就這樣,掐住這裡,然後一撕,然後豆子就滾出來了。」
紅楓頓了頓,還真跟著她的手法試了試。
胖乎乎的豆子咕咕嚕嚕直往外冒,但與此同時,他看到了一條肥嘟嘟的蟲子。
「——啊!」
紅楓忍不住短促的叫了聲,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把手裡的豆莢扔了出去。
這一幕實在是太具有衝擊力了,一時間他胸口都在劇烈浮動,臉色都不由白了白。
「怎麼了?」孫橋橋正在裡頭主洗鍋做飯,聞言,從廚房裡擔憂地探出頭來。
孫妹妹撇了撇嘴,顛顛兒跑到牆角把豆莢給撿了回來,摳出青豆,低頭看了看青蟲,又擡眼望著紅楓,驚異不已:「你怕蟲?」
紅楓臉色青白,沒有回答。
孫妹妹感覺很是有趣,聞聲,她扭頭對孫橋橋歡喜道:「姐姐,沒事。就是他怕蟲子!好好玩!」
孫橋橋擔憂地皺了皺眉頭,「紅楓大哥,你別剝了,休息會兒。阿妹,你動作快些,等會我們做青豆炒肉。」
「好!」孫妹妹喜滋滋地應著,剝得更賣力了。
紅楓:「……」
他吞了吞口水,他實在是不想再動手,可看著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幹活這般麻利,他個大男人哪裡能袖手旁觀。
所以,他很快就又要伸手幫忙。
孫妹妹歪頭看他,「你不怕了嗎?」
紅楓:「……不怕。」
孫妹妹點頭,「那就是了。這青蟲有什麼好怕的,我連竹蟲都吃過,用油炸一下,撒了鹽巴,可香脆了。」
說到這,她頗為懷念地砸巴著嘴。
紅楓:「……」
他閉了閉眼,臉上略有些扭曲,好了,這下他徹底沒了心思去傷春悲秋了。
他不想討論這個令胃部沸騰的話題,轉而岔開話頭道:「你叫什麼名字?」
「孫阿妹!」孫妹妹邊吭哧吭哧地剝豆子,邊順嘴回答道。
「孫阿妹?」紅楓一怔,「這是你的小名?大名呢?」
他總不能喊個小姑娘小名的,太過親昵了。
孫妹妹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什麼大名小名?我是姐姐的妹妹,就叫孫阿妹。」
想了想,她說道,「姐姐說,這是爹娘給我取的名字。本來後頭是要給取大名的,但我們爹娘沒了,姐姐去找識字的讀書人給我取名的,還給提了肉,對方都不肯。」
「為什麼?」
孫阿妹撇了撇嘴,不高興道:「說我們克父母,是不祥的人。還把姐姐給趕回來了,姐姐都哭了!」
「哼,我才不要什麼大名。我這名字就挺好的,孫阿妹,念著多好聽呢!」
紅楓聞言,神色一時間有些恍然,心中也明白孫橋橋安慰自己時的闊達了。
父母早亡,幼妹嗷嗷待哺,她卻依舊能夠一心向上,毫無怨言。
自己又何至於這般自怨自艾呢……
紅楓的心情逐漸平復,而這邊黎昭群衝出家門後,心情鬱卒到了極緻,他腹中飢餓,人也倍感疲憊,心中更是悲憤交加。
他在外頭轉悠了許久,最後去了碼頭附近。
那處連著連綿不絕的河流,其上有船舶停靠,更有不少的碼頭工來來往往,肩上都是沉重的沙包。
黎昭群站著看了會兒,隻覺得眼前陡然一黑,一頭就栽進了湍急的河流裡。
「哎呦,有人跳水了!」
「出人命了,有人跳河自盡了!」
……
一時間,碼頭上都甚是混亂。
幾條人影飛快地跳入河內,以飛魚般的速度,迅速地朝著黎昭群的位置劃去。
幾人合力,三兩下把人給撈了起來,然後就開始給人拍腹排水。
「少爺,三少爺,你怎麼樣了?」一人焦急喊道。
黎昭群吐出一口水,擡頭就對上那人熟悉的眉眼,一時間,委屈就湧了上頭,抱著對方就嚎啕大哭起來。
「阿魚叔,嗚嗚嗚……」
阿魚叔尷尬地被他抱了個滿懷,低頭見他哭得像個孩子,也不好推開人,隻能僵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少爺,您受委屈了。」
「還是先換身衣服吧!」
黎昭群哭了一場,就被阿魚叔幾人領著去客棧,換了件乾爽的衣服。
隨後,他就像是自閉一般,靠在床頭,悶悶地不再說話。
阿魚叔讓人去廚房弄些吃食過來,扭頭對黎昭群道:「三少爺,不管如何,您也不該跳河啊!」
「您這樣,若是叫夫人老爺知道了,豈不是要傷心?」
黎昭群一說到這個,也是倍感委屈,「我沒有……」
他就是不小心餓暈了,然後一腦門栽倒下河裡的。
他雖然傷心紅楓的背叛,但也不至於去尋死。
阿魚叔卻沒有信,繼續道:「你是跟著那……那人離開的,為何今日隻有您一人在外,還魂不守舍的?」
「是不是他做了對不起少爺的事?若是如此,我定然是要給少爺討回公道的!」
說完,他見黎昭群抿唇不語,卻並沒有反駁,便知是真的。
他心中暗道,還是大夫人料事如神。
然後起身就要去找人。
黎昭群見此,忙擡手拉住了他,「等等,阿魚叔……」
他抓住阿魚叔的衣袖,抿了抿唇,垂頭喪氣道:「您別去了……真的,沒什麼的……」
「三少爺。」阿魚叔皺眉,「你這一片心意,若是叫人負了,我們定是要給你出口氣……」
若不是吃了大委屈,以三少爺的性子,何至於這般嚎啕大哭呢!
黎昭群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悲傷,眼角也忍不住紅了,他別開臉,小聲道:「阿魚叔,你們怎麼在這裡的?」
「何時來的?」
阿魚叔愣了愣,也有些尷尬,撓了撓頭,他重新坐了回來,「三少爺,您也別怪夫人……」
「你說吧,我不生氣的。」黎昭群慢慢道。
阿魚叔仔細打量著他的神色,見不似作偽,才慢慢吞吞道:「那什麼,您離開的第二日,大夫人就叫我們跟了上來。」
「你放心,大夫人不讓我們做什麼的,就是讓我們護著您的周全。」
「大伯母?」黎昭群愣了愣,苦澀一笑,「也是。大伯母做事素來周全……要是換成我娘……」
恐怕早早就把他給抓回去了。
也就不會發生這麼事情了。
這般想著,他又問道:「那你們都知道了?」
阿魚叔低低道了聲:「……嗯。」
「果然,你們不但曉得我在外頭擺攤替人寫信,還知道了紅楓與人……」黎昭群笑容愈發難看,他擡手捂住臉,「你們為何都不與我說一聲?」
「莫非是都想看我笑話麼?」
這話裡的邁遠其實很是沒道理的。
黎昭群也知道。
但此刻,他就隻能對外人去著惱,才能平復心中的煩悶郁躁。
阿魚叔神色複雜,他何嘗不懂黎昭群的苦悶,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他有心想說紅楓是有些許苦衷,但想到夫人提出的要求,嘴巴就像是被黏住了,自是無法說出開解的話來。
他隻能含含糊糊道:「對不起,三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