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越收拾了武將後,又召幾位重臣詢問境況。聽到沈相和謝允請罪私自調兵一事,齊越先是微微怔住,隨即扶起二人,輕鬆表示二位愛卿與朕心意相通,不必介懷,既已調兵,援軍來得更早些,又何罪之有?
外頭的殺戮聲不絕於耳,上午還大權在握的林魏下午頭顱就掛在營帳的旌旗之上,看得人心惶惶,不寒而慄。
眾人自是不敢居功,反而更加謹小慎微,兢兢業業,生怕皇帝不怒而威的外表下藏著不為人知的心思,畢竟,這一個月以來齊越經歷了什麼眾人都無從得知。
齊越溫和地笑了笑,似乎對他們這些臣子的表現還算滿意。
安定局勢後,齊越方安心,親自再赴夢川,準備將岸邊的晏清禾接回營中。
分別在早晨,相聚已為黃昏,隻有賀觀加上兩名暗衛守在她身邊,她卻仍覺人多,她怕齊越再被暗箭所傷身邊無太醫診治,也怕人手太少會被林魏生擒。
就這樣在煎熬中苦苦守了一天,她在黃昏中見到齊越的身影緩緩向自己走來,才這終於放下了自己高懸已久的心。
二人在斜陽裡望見彼此,相視一笑,不覺兩行清淚簌簌落下。
晏清禾還沒來得及行禮祝賀他大局已定,便被他雙手拉起,笑意盈盈。
「你還記得咱們來夢川的那日嗎?」
晏清禾微微點頭。
她怎麼會忘記呢?
那是他遭遇刺殺的一日;
是他為保護自己而身中劇毒的一日;
是她第一次忘卻身外之物、真正看清的自己內心的一日……
「那日,你我曾在此談及兩位先祖賓士至此,共赴社稷。朕想向你坦白這一切,想要迫切地知道你的心願,隻可惜當時事與願違……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何?」晏清禾輕聲問道。
「因為——
朕想讓你做朕的皇後。」
那雙清澈靈動的雙眸微動,破涕為笑,縱然她早已默默在心中想過千百遍她會是他的皇後,可是真當自己真的抵達這一刻的時候,反倒不知所措了。
見她有些獃滯,齊越轉身眺望遠處斜陽裡的山川,玩笑道,「別告訴朕,你從未想過。」
齊越敞開了心扉,晏清禾也不遑多讓,隨他的目光望去,「我一開始就是準備做皇後的,是陛下不許。」
齊越回頭,對上她傲然而又微微挑釁的目光,也低頭靦腆一笑,「是啊,朕倒忘了,你一向是記仇的。」
晏清禾微微牽起他衣袖的一角,明眸皓齒,嬌嗔道,「可臣妾也記得一句話,『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日陛下為臣妾擋箭的那一刻,臣妾就已經不在乎那些前塵往事了。」
「你以為朕不知?若非你故意要來,朕也不會被暗算。」
晏清禾愣住,隨即笑道,「原來陛下都知道……」
「朕還知道,中箭的那一刻,你可是對朕直呼其名,現在怎麼又規規矩矩地喚朕陛下了?」
「我不喚陛下,陛下難道還想聽我叫『三哥哥』不成?」晏清禾挑眉道。
「若是現在喚喚倒也無妨,隻怕是到了五六十歲的時候還是如此,怕是要讓人笑掉大牙。」
「那……陛下想讓臣妾如何稱呼陛下?」
齊越佯裝思索了片刻,心中卻早就暗暗謀定多時,這時才笑道,「你還記得朕醒的那夜,你喚的朕什麼嗎?」
晏清禾亦是佯裝思索,本想要逗一逗他稱自己忘了,但望見齊越期待的目光,自己卻不忍心讓他失落了,於是她柔聲開口道,
「三郎。」
齊越笑了,牽著她的手,二人一起共覽河山,他回應道,「梓潼。」
晏清禾明白他的心意,梓潼是自古帝王對皇後的稱呼,他這是再次表明自己的心跡,亦是邀請。
不過,她還是轉了個彎,玩笑道,「三郎不讓臣妾稱其為陛下,亦不喜三哥哥這個稱呼,卻喜歡臣妾喚你三郎,那三郎將心比心,三郎之陛下,於臣妾之梓潼都是一樣的,空有其表,不見裡子呢。」
齊越思索片刻,「那依娘娘的意思呢?」
晏清禾笑而不語,轉而拿起齊越寬厚的大手,在手掌下比劃了兩個字。
「清禾。」齊越輕輕地念了出來。
「對,直呼其名,」晏清禾道,「千百年見王朝更替,不知出了多少位『梓潼』,陛下也不止一位;可晏清禾隻有一個,早在她入宮前就有了,她的三郎亦是如此。」
齊越聽得入神,雙目也濕潤了,轉而破涕為笑,扶著她就近坐在一片的大石頭上,自己則蹲在她的一邊,靠著他們的孩子。
芳草依依,二人置身其中,淹沒在無邊的愛意與幸福之中。
「清禾,那日,其實朕還想告訴你,朕想讓你安心,讓你對晏家安心。」
晏清禾怔住,反應過來後狠狠捶了一下他的臂膀,略帶著哭腔嗔怪道,
「那你怎麼不早說?還我白白擔憂了那麼久……」
齊越不怒反笑,拉過她剛剛捶自己的那隻手握到自己手中,
「朕這不是猜不準你知不知道嘛,若朕一開始就知道你知曉這些事情,那朕巴不得第一日就來問你……你還埋怨朕,你自己還不是藏了這麼久……」
二人淚中帶笑望著對方,忽然,晏清禾卻垂下頭來,弱弱地試探問道,
「那太後呢……」
齊越怔了一下,反問道,「你的意思呢?」
「太後她……她到底還是太後,三郎的萬世英明,不能敗在了『弒母』二字上。」
「若朕要她死,自然有無數個不讓史官察覺的法子,」齊越平靜道,「可朕沒有這個打算。」
「為何?」晏清禾弱弱地問道。
齊越微微抿嘴一笑,起身坐在了她旁邊,「有兩個原因,一個為你,一個為朕。」
晏清禾看著他,「我要聽第二個。」
齊越沉吟片刻,「朕尚在母親腹中時,母家遭難,舉家流放,母親也在宮中舉步維艱,是太後,她作為當時的皇後,為我母親雪中送炭過。」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晏清禾聽完,心中百感萬千,當年這件事對太後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她或許都不記得此事,但偏偏是這一事,勝過她這若幹年的籌謀算計,救了她的命。
「回京以後,朕會讓她遷到行宮安度餘生,」齊越頓了頓,「當然,自由是沒有了。」
晏清禾將頭靠在她肩上,真摯道,「這樣就很好。」
「其實,朕曾也是敬愛過她的,」齊越將回憶拉回到二十年餘年前的深宮之中,「她那時見我沒了生母,對我格外的好,讓我和大哥二哥一起讀書寫字,騎馬射箭……
可是後來朕才知道,她隻是為了壓制二哥才這樣做的,嫻貴妃察覺後告訴了先帝,先帝為了表示對二哥的偏愛,後面便故意打壓朕,皇後覺得朕不中用,就也漸漸冷淡下來了……」
晏清禾聽完,默不作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齊越回憶那段美好時光時,用的是「我」,可夢醒後,卻又恢復了朕這個稱號。
「同是天涯淪落人,」她感慨道,「妾也是一樣的。」
「如何能一樣?」齊越反駁道,「晏老大人很疼你,光是這一點,朕就比不了。」
晏清禾垂下眼瞼,愈發清楚了眼前這個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枕邊人,他不僅僅是一個皇帝,更是一個活生生的、有七情六慾的人。
她已經做好了陪伴他一生的準備。
「那事情結束,咱們去皇陵和太廟去祭祖罷,咱們去祭拜肅慈皇太後,去告訴母親,三郎現在過得很好,讓她在天上好好的,不必擔憂。」
齊越望向她,目色平靜而寧和,「左右你的立後大典咱們都是要去的,以後每年都去。」
「好,每年都去,隻盼陛下有一日去泰山封禪,臣妾還能一路相隨。」
「好。」
夕陽西下,二人相依相偎,立下了這一生的誓言,夢川為證,一如當年高祖皇帝與晏季登臨至此,攜手同行。
隻可惜一個英年早逝,一個餘生在風雲詭譎的朝廷政局中盤旋苟延,度過餘生。
此前此後恩怨休論,在那一刻,在這一刻,風過發梢,這世間再無旁人,惟剩下這一生的情深義重隨風流逝,隨風飄蕩。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