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送舜華出塞後,帝後便立刻冷下臉來,除了必不可少的禮儀外,二人再未說過一句話。
日子漸漸到了暑夏,某人口中的廢後詔書仍沒有曉徹六宮,似乎是打消了廢後的念頭,可眾人仍是一頭霧水,因為陛下依舊沒有恢復皇後之權,也不曾前往鳳儀宮看望過她一次。
晏清禾毫不在乎,依舊是誰也不見,整日待在宮中翻看閑書,唯有在晏渠夫婦遠赴儋州之前召見過徐妙一次,偏巧她挺著大肚子前來,正正在那時發動,所幸生產順利,徐妙在鳳儀宮誕下一個女嬰。
晏清禾抱著這個孩子細細看去,其中眉眼倒有幾分像她的明兒,安安靜靜地睡在襁褓之中,輕輕捏一捏她的小臉,這孩子還會甜甜一笑,簡直能把人的心都給融化。
其實,與其說是像明兒,倒不如說是像她的母親晏清儀,畢竟,侄女總是隨姑姑的。
她突然想起,長姐當年也是這般被嫡母懷著,嫡母在鳳儀宮向姑母請安時突然發作,生下了長姐,據說姑母很高興,當場將鳳儀宮的「儀」字取為長姐之名,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正位中宮,成為這座宮殿的主人。
晏清禾嘲諷地輕聲笑了笑,感嘆世事無常,成為這座宮殿的主人又能怎麼樣呢?
她晏昭做到了,最後卻兵敗如山倒,落得個自縊而亡的下場;自己也做到了,可鳳儀宮早就成了一座冷宮,自己每日如同被囚禁的瘋女人一樣無所事事,時而悲春傷秋,滿腹憤懣。
徐妙虛弱地躺在床上,對晏清禾笑道,「娘娘為這孩子取個名字吧?」
「我?」晏清禾有些受寵若驚。
徐妙點點頭,「娘娘去年召臣婦進宮,不就說要為腹中胎兒取名嗎?」
晏清禾一愣,隨即笑道,「本宮那時知道你不喜本宮,是在嚇唬你呢,沒承想你倒當了真。本宮這一生多災多難,恐誤了孩子,還是你們夫妻倆自己取罷。」
「娘娘哪裡的話?」徐妙道,「雖有政見不同,但咱們到底是骨肉血親,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親……自舜華和親之事,我們也算是明白了娘娘當日靈堂前的苦衷。臣婦感激娘娘……將明兒養育得如此之好,以及娘娘為了她甚至不惜和陛下鬧翻,清儀在天之靈也會感激娘娘的。倒是臣婦,從前對娘娘多有偏見,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娘娘切莫推辭……」
「好,好……」晏清禾答應下來,「你如今體虛,切莫多言才是,就且先在鳳儀宮將養著,等身子好了再說。」
徐妙點點頭,滿臉殷切地望向皇後。
晏清禾抱著襁褓中熟睡的孩子在殿內踱步,沉吟片刻後,方緩緩道,「咱們晏家這一輩乃從雙耳,圓圓大名喚晏郗,不如,這個孩子便叫做晏陵罷?武陵春的陵,取高山丘陵之意,隻望這孩子能『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登臨高處,俯視天下山川,寄情黎民百姓,不必居於一室一閣、方寸之間。」
「晏陵……」徐妙喃喃道,「果然是極好的名字,娘娘在此中給予的厚望,遠勝過清儀二字,為了這有鳳來儀,她把一輩子都賠在深宮了……」
「好了好了,你才生育,咱們不提傷感的事,對身子不好,」晏清禾將孩子抱給宮人,坐到床沿上為徐妙掖好被子,柔聲道,「嫂嫂若不嫌棄本宮這裡是個冰窖,就且先在鳳儀宮住下,恰好本宮冷清得很,想尋個故人說說話,到時候咱們天天再聊那些童年趣事,互相解解悶,嫂嫂說好不好?」
「自是極好的,隻是……你哥哥他……」
「他也是三十幾的人了,嫂嫂別放心不下他,待你身子將養好了,再遠赴儋州也不遲……」晏清禾頓了頓,她對晏家說是毫不在乎,但實際上還是愧疚的,若非自己激怒了齊越,他或許也不會一不做二不休地貶斥晏渠,以至於造成晏家如今四分五裂、妻離子散的局面。「嫂嫂放心,兄長他不會在儋州待太久的,若是你信我,你且留在京城或是金陵,我會極力安排他回京或是回鄉,讓你和孩子,還有母親和祖母,享受天倫之樂的。」
「別……你在京城本就不易,別再為了我們去聯繫前朝的人脈,免得得罪了陛下,晏渠他沒有成為你的助力,已經是對不住你了……」
「嫂嫂別這樣說,我心中有數,」晏清禾安慰道,「我在這宮中一日,就不會坐以待斃、任人宰割,眼下雖能苟且一時,但到底是要面對現實的,哪怕是讓我……做違心之事,我也不可能置晏家、置咱們的孩子於不顧。」
徐妙聽罷,心中愈發覺得虧欠,於是點了點頭,答應了她的邀請,但堅持要隨晏渠同赴儋州,不是憂心他會因此生變,而是不肯做那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鳥。
……
閑下來的這段日子,晏清禾也算是自得其樂,好不容易甩開了各種宮務、賬本,每日或是與徐妙下棋閑聊,或是聽雨卧風,或是閱書對畫,時而看著元熹照兒逗著搖籃中的陵兒玩,晏清禾會恍惚地記其曾經在同一景下,明兒幾個孩子也會逗著搖籃中的元熹、照兒玩樂。
現在唯一能觸動她心弦的,就隻是舜華從瓦剌飛鷹傳書寄回來的信件。舜華寄的很勤,幾乎是每隔十日就到一封,皇帝閱完後,便到了晏清禾手中。每一封信,她幾乎都要看上不下二十遍,看到舜華說一切都好,她才稍稍放下心來,但夜深人靜之際,她又會憂心舜華是不是在欺騙自己。
於是乎,在一個下大雨的夜晚,她穿著單衣,百無聊賴地坐在門檻旁,回憶著那個並不美好的雨夜,以及若幹年前陸辭吞金自殺的那個晚上。
她眯起雙眼,瓢潑大雨中似乎站著一個穿著素白單衣的女子,就那般面無表情地在雨中佇立,靜靜地看著自己,二人四目相對,晏清禾覺得她格外眼熟,卻又想不起她究竟是誰。
是陸辭嗎?
她離世多年,自己似乎早就淡然了她的模樣,她不是要質本潔來還潔去嗎?怎麼如今還徘徊在這鳳儀宮內不肯釋然……
或許,那個被狂風暴雨所洗禮的,不是陸辭,而是自己……
「娘娘!娘娘!」
晏清禾朦朧地睜開眼,才發覺是明月在推攘自己,如今依舊是在大雨中的深夜,而剛剛在大雨中那個身影,不過就是一場夢罷了。
要是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該有多好……晏清禾想,這樣一睜眼,她又可以見到她的明兒了。
看見晏清禾醒來,明月才算鬆了口氣,摸了摸娘娘的額頭,晏清禾才發覺早已滾燙無比,想要開口說話,卻是口乾舌燥、啞到說不出一句話來。
「娘娘放心,奴婢已經派人去請太醫了,您剛剛殿內的軒窗被風刮開,雨滴了進來,奴婢現在已經將窗子關上了……」
晏清禾聽著明月的話,隻覺得她的聲音越來越縹緲,她的模樣也越來越模糊,最終,世界變成了一片黑暗,她什麼也聽不到了。
等她再一次清醒時,已經是十天之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