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戈壁千裡,黃沙漫漫。
一輪明月高懸於星空之上,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八百將士倚著戰馬,圍坐於星火之間,閉目養神。
多日風霜,早已將每個人的面容刻畫得無比滄桑,彷彿已在這瓦剌中行軍了十餘年之久,卻走不到歸途。鈺哥兒亦是如此,多日奔襲已經讓他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黝黑的膚色和嘴邊的鬍鬚使他再也看不出一絲從前的少年稚氣,唯有身上若幹的傷口和鎧甲上的血痕無言佐證著他的功勛。
陳玄鈺直至此刻才明白先祖的不易,一將功成萬骨枯,他這一年經歷了太多的風雨,早就不是從前那個滿懷心事的少年郎了。
眾人奔襲多日,無一不是精疲力盡,唯有一人,越是臨近瓦剌龍城,他便越是興奮,雙眼布滿了血絲,復仇的火焰在雙眸中熊熊燃燒。
「赫連,」陳玄鈺閉目養神之際,心中想著的全是明天的行動,便與奧斯爾再次確認道,「如今我們就在龍城郊外,明日就是一決勝負之際。就按你所言,眾將士候在城外,你我與其他幾人扮為百姓混入其中,先去找你說的吉塔大公,說服他反叛當今瓦剌儲君,與我軍裡應外合,共破敵軍。」
「是了,」奧斯爾狠絕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雖然與他商討過若幹遍,但鈺哥兒還是略有緊張地問道,「你到底有多少把握去勸服那人?若是不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咱們必得做足以武力相逼的準備。」
「你放心,他是我的姑父,從小到大是最疼我的,他的妹妹還嫁給了我母族的舅舅,如今我母族被那逆賊屠盡,我姑父又怎會甘心?說不定他早已在按照策劃謀反,預備推翻逆賊的篡位了。」
陳玄鈺聽罷,微微頷首示意,雙眸依舊沒有睜開,面色依舊平靜,波瀾不驚,唯有臉上的傷疤看上去觸目驚心。
奧斯爾卻是截然不同,專心緻志地烤著今日射下來的雄鷹,掰了一條鷹腿遞給養神的鈺哥兒,「給。」
陳玄鈺緩緩睜開眼,輕輕搖了搖頭,表示拒絕。
奧斯爾並不介懷,轉而與他閑話家常,「陳將軍,你看著雖老成持重,樣子也飽經風霜,但我篤定你隻是個少年人罷了,敢問陳將軍如今貴庚?」
陳玄鈺本不欲多言,但亦苦於多日精神緊繃,如今也想要放鬆放鬆,便簡略答道,「二十歲。」
「果然年輕,」奧斯爾自言自語,「其實我雖看著也老成,但也不過十八歲,咱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鈺哥兒看著手中繃帶,緩緩道,「你看著並不老成,隻有狡詐。」
一陣沉默,空氣中瀰漫著尷尬,奧斯爾自嘲地笑了笑,為自己辯解道,「我是王的兒子,自幼所學心術,也是和你們為臣所學的是不同的,若是我不狡詐,又如何能在王族中立足呢……」
陳玄鈺不語,便又聽見那人嘆道,「說實話,身在帝王家,哪有不艱辛的,從前有我娘護著我,我還能做一個恣意妄為的貴族公子,如今卻不得不要獨自面對這血雨腥風了。」
鈺哥兒一怔,恍惚間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自己悲哀的身世,如此說來,自己倒當真是與這個紈絝子弟同病相憐了。
他往裡瞧了瞧自己鎧甲之內的裡衣,這身五彩螳螂衣,是他出發前特意喚上的,彷彿隻要穿著它,就能夠得到某種慰藉,彷彿她就一直陪伴在自己身側,從未離去。
他從軍的這一年來,每每入夢,夢到的都是她的身影,夢到她在尚書房被王孫公子暗諷,夢到她的風箏掛在樹上讓自己幫忙去取,夢到她和嫽兒跪在母親榻前求母親不要離開她們……
她委屈,自己也便跟著委屈;她高興,自己能比她都高興;她心痛,她的心痛又何嘗不是自己的心痛……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就已經成為自己生命中一個不可或缺的人了……
如今照著自己的這輪明月,會不會也在此時此刻照耀著她呢?而她,會不會也在夢中同自己相遇呢?
他晃神,被奧斯爾注意,「陳將軍在想什麼?」
陳玄鈺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壺口的濁酒,「不過也是在想至親罷了。」
「我聽聞,」奧斯爾試探著說道,「陳將軍貴為長公主之子,但父母皆已故去了,且父親是……」
鈺哥兒瞪了他一眼,嚇得奧斯爾連忙轉移了話題,「都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自是一萬個同意的。隻是陳將軍也到了婚齡,不知可有妻室?若沒有,待事成之後,我瓦剌的姑娘任君挑選。」
鈺哥兒面無表情地搖搖頭,「我雖沒有妻室,但已有婚約,待凱旋之後就以軍功提娶,多謝你美意了。」
「這不妨事,你娶你的正室,與我瓦剌姑娘何幹?若你情願,大可以帶回去為妾,若不願,一夜風流又有何妨?」
陳玄鈺笑道,「若是隻為風流,自可以嬌妻美妾、左擁右抱,但我心已屬於她,弱水三千,隻取一瓢便足夠。閣下若沒有體驗過,自是不能領會的。」
「不就是喜歡二字嗎?這有什麼不能領會?」
奧斯爾也笑道,「說起來,我心裡也裝著一個人,同樣是你們中原女兒,長相更是風華絕代、無人能及,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時,她一雙明眸直勾勾地看著我,那擔憂的模樣讓我幻視我娘看著我的樣子,我娘年輕時也是傾國傾城……她又救我於危難之際,這份恩情,若不以身相許,定會抱憾終身。」
陳玄鈺聽得有趣,冷笑一聲,「若人家姑娘不願呢?」
「我以瓦剌後位相許,她也不願?縱然她不願,我以瓦剌江山為聘,她父親也會同意。等戰事結束,我就回到京城,向她父親求娶她。」
「哼,先打贏了明天的硬仗再說罷,」鈺哥笑了笑,擰上酒壺的蓋子,繼續閉上眼養精蓄銳,「別怪我沒提醒你,若明日你我身首異處,我心中的那位自會為我燒紙祭奠的,你的那位,說不定都不知道自己被一個高貴的瓦剌王子裝在心裡呢!」
「等著吧,她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