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月晚夏，晨起梳妝。
嫩臉修蛾,淡勻輕掃，舜華臨鏡自照，晏清禾站在她身後，親手為她梳了一個元寶髻。
鏡中的公主膚如凝脂，領如蝤蠐，螓首蛾眉，雖隻有七歲，但隱約可見日後國色天香的風華。
可惜舜華此刻並沒有欣賞自己容貌的好心情，而是頗為緊張地撫摸著自己額頭上的碎發，那後面藏著難以言說的傷疤。
「好看嗎？」晏清禾笑著問道。
疤痕被劉海遮住，外人瞧不出一點，可是舜華並不開心，但看到母親期待的目光，她也隻是點點頭，「好看，母親梳的都好看。」
晏清禾蹲下身來，仰頭望著舜華，「今日是舜華三個月以來第一日去尚書房，那些公子王孫、國公小姐，一看到我的明兒，定然會移不開眼，功課也無心鑽研了，隻奇怪是哪裡冒出來的仙女呢……」
少女藏不住心事，勉強都寫在臉上。面上雖附和著笑笑，但內心想到卻是，那幫人見了自己，指不定嘲笑自己的碎發都是為了遮掩傷疤而留的，私底下叫自己醜八怪呢。
經此一事後，舜華的性格大變，再也不似從前般大大咧咧、張揚恣意，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沉默寡言，沉吟不語。隻是偶爾尖銳的冷言冷語，還能看出幾分從前傲氣的影子。
這三個月裡，晏清禾幾乎日日待在永安宮中陪伴著舜華，就連每十日一次的早會也推去了，更別說宮裡大大小小的聚會。
好在皇後也沒說什麼，反正她自己也是那樣能免則免的性子。三個月以來，也隻有曹蘅時常忙裡抽閑，趕過來和自己說說話，講點宮中發生的新鮮事。
就比如說，她失寵之後，皇帝總是政務繁忙，很少去後宮。如今宮中比較得寵的小主，也就屬敏美人謝姝，皇帝上個月晉了她為貴人，還時常讓她去勤政殿侍奉筆墨。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晏曹二人不過是閑聊打發時間罷了，舜華偶爾在側，卻聽進了心裡。
她落水那夜，難受了半夜，後面終於好受了一些，卻又隱隱約約聽到母親和陛下的爭吵聲，隔著帷幕，身影朦朧，也不知是身在夢中，還是真真正正的眼前情景。
如今想來，大抵是真的，否則陛下也不會三個月都不來永安宮。雖說永安宮無恙，但母親若是真為此孤寂一生，豈非是自己的過錯？
……
尚書房內。
於舜華想的不同，那些人並沒有大聲嘲諷譏笑自己，而是竊竊私語，時不時偷偷地將目光轉移到自己身上。
她越是沉默寡言，旁人越是不敢跟她輕易搭話，也隻有陳嫽兄妹二人於她目光相匯時，會點頭示意。
不過今日與往日不同的是，陛下倒是難得的到了場。他往日皆是把襄哥兒、彧哥兒單獨叫到勤政殿輔導，很少去尚書房中，偶爾一去，對舜華文墨的評語是不過是字跡潦草。
至於為什麼沒有評價內容，可能是自己潦草的字跡讓他看著有些眼花繚亂吧。
從前她還有些氣憤和難過，可是如今倒風輕雲淡了似的。當陛下接過她的文章閱歷時，自己早就做好了心裡準備，可是等了許久，隻見陛下輕輕放下自己的文章，嘆了一口氣，無奈道，
「尚可，尚可。」
說罷，又轉頭去看旁人的文章去了。
舜華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她不知道陛下到底是看懂了她的字才說的，還是無奈之下的安慰之語。
她回過頭去觀察陛下，他會誇襄哥兒字跡工整，會誇彧哥兒內容詳盡。那要是以後二妹妹和三妹妹也入了學，陛下會怎麼誇她們呢？她們會在陛下懷裡一邊撒嬌，一邊喚父皇嗎？
其實這一大家子裡，看似舐犢情深，可是終究隻有自己一個局外人罷了。
……
散學後，眾人歡快地逃離尚書房，正當舜華也準備離開之際，卻被一道聲音突然叫住。
她回頭看，原來是陛下。
舜華有些納悶，但還是乖乖留了下來，走到陛下面前。
隻有兩個人的殿內空曠的很，但舜華卻感到心口有一堵無形的牆在擠壓著她，無力反抗，卻又不甘受堵。
齊越看著眼前這個沉默不語的孩子，「把你今日的功課拿來給朕。」
舜華照做，緩緩呈了上去。她倒是沒想到，原來剛剛的「尚可」隻是顧全自己的面子，到頭來還要專門批評。
「不錯，字倒是進益了些，不像從前的鬼畫符了，」齊越將文章還給舜華，順口戲謔道，「看來靜下心來三個月，倒還是有些用處，起碼讓朕第一次看清你寫的字了。」
舜華剛想說這是母親和昭儀教的，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不然倒壞了她倆的名聲了。
齊越見她依舊不說話，也隻好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內容上朕就對你不做要求了。一則你年紀尚小，理不清也是常理；二則作為公主，日後也不必像皇子那般治國理政。讀些書，明事理就好，練字也不過是修身養性，舜華，你明白嗎？」
舜華點點頭，「女兒明白。」
齊越看著她，試圖找出齊尋的影子來。這孩子雖繼承了他大哥的面容，但心性卻不知像誰。
或許像她，乖戾，叛逆，都是一個倔脾氣。
齊越勾了一下嘴角，看著舜華低下去的眼睛，語氣溫柔了些，繼續說道，「舜華，當年你的生父，朕的大哥，可是文韜武略樣樣俱全，寫的文墨連大師都誇讚不已，他當年還送過幾幅字畫給朕，如今朕把它們贈予你，讓它們好好督促你練字，可好？」
一剎那的詫異從她眼中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不是欣喜，也並非激動，舜華仍舊是平靜如水的面容，謙恭道，「多謝陛下。」
「陛下」二字，猶如驚雷般在齊越腦子炸開，數年前射出的箭靶正中腦後。一瞬間，他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也曾隻喚「陛下」而不稱「父皇」，隻是為了年歲時的倔強和不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