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十一年冬月初二,旌旗蔽空,滿天飛雪,在平定了叛亂兵變的第四天,皇帝終於率軍回京,凱旋入宮。
皇帝在宣政殿敲打了一番群臣,有不少大臣紛紛啟奏此事與自己無關,反倒是皇長子齊襄,是他欲圖聯合劉壽、陳懷瑾謀反,逼死太後,弒父自立。
齊襄此時十二歲,既無爵位,也無官職,不在殿內,自然也沒辦法為自己辯解。他此刻還苦苦同兩位母親守在勤政殿門前,等待陛下下朝,自己才好向他「請罪。」
皇帝在上聽了個遍,原本他也不信一個十二歲的幼子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可聽著聽著,他也漸漸地到了不對勁。
縱然不是齊襄主導此事,但太後等人真若得手,第一個受益的依舊是他,假使他日後登基為帝,哪裡還會想到那被人刺殺、屍骨未寒的父皇?
太後成功,他能心安理得地坐上皇位;太後失敗,他還能心安理得地自稱提線木偶,繼續做富貴安逸的孝子賢孫嗎?
臣子兩邊下注,他尚不能忍受,何況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他若真是忠君忠父之人,從一開始就不該接受這一切。
帝王的猜忌一旦埋下,就永遠也無法解開。
其餘留守京城的大臣也紛紛上言稱敬武太後在世時就力主皇長子為儲君,劉壽更是直接在政事堂殺害直言反抗的大臣,此事群臣皆有見證,抵賴不得。
齊越反問,既如此,眾卿有何打算?
虎毒尚不食子,若真要下令處置齊襄,他內心還是猶豫煎熬的。
何況他清楚,群臣之所以要這般將自己的兒子推出去,還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一個個大義直言,也未見得當時反對太後一分。
群臣此時反倒支支吾吾起來了,他們本以為皇帝或多或少會有怒氣,可眼前的陛下語氣平靜,面若冷峻,冕冠之下的垂旒遮住了他幽暗難辨的雙眸。
有些臣子大膽開口,建議皇帝將皇長子廢為庶人、幽禁終身,更有甚至要求賜死齊襄,齊越聽了隻是沉默,暫不表態。
過了許久,臨近正午時分,宣政殿才結束散朝,齊越回到勤政殿,卻看到一大堆人守在此處。
原先最開始是衛又安帶著襄兒與李舒窈來向皇帝「請罪」;其次齊微稱有關太後之事要向陛下稟報,舜華也便陪著她來此等候;最後就是才剛剛回宮的曹蘅聽說了這一切,不放心幾個孩子,便匆匆趕了過來。
皇帝見幾人皆是一襲素衣孝服,心中便多了幾分煩悶,不出意外,幾人或是為太後求情,或是為自己求情。
成王敗寇,他不懂還有什麼好辯解的。
「進來罷。」
殿內,皇帝看著他們幾個,頗為戲謔地問道,「誰先來?」
殿內一片寂靜,無人應答,皇帝掃視一圈,最終將目光移向了最懵懂單純的舜華,「明兒,你先來。」
舜華掃了身邊的齊微一眼,見齊微不說話,她隻好自己開口道,「回陛下,齊微姐姐說她有祖母的事要向您稟報……或許是此處人太多,姐姐有難言之隱,陛下改日單獨召見齊微姐姐罷……」
齊微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不必,」皇帝的聲音不容置疑,「有什麼話儘管說。」
齊微此刻終於擡起了頭,目光如炬,面向皇帝的雙眸中充滿了堅毅,那個十四歲的、單薄而瘦弱的女子身上,竟還隱隱散發著一股視死如歸的氣魄,讓人不寒而慄。
「回陛下,太後娘娘走前交給臣女一封血詔,要求臣女親自交到陛下手中。」
說罷,她從袖中掏出一張血跡斑斑的絹布,瞟了旁邊的景安一眼,暫定不動。
皇帝知曉了她的意思,「呈上來罷。」
齊微緩緩靠近皇帝,很快他們之間隻隔了一張桌案之遙。剎那間,說時遲那時快,齊微從袖口內又掏出一把匕首,如閃電般刺向皇帝。
齊越,你殺兄弒母,喪盡人倫,我今日就替天行道,替太後、懷章太子和我父親報仇!拿命來!
皇帝在這危機時刻稍稍偏頭,躲過了第一次襲擊,然而齊微見沒有得逞,又上前準備刺駕。眾人這時才反應過來,趁皇帝躲閃時刻,高呼救駕吸引刺客,大人們都將孩子攔在身後,隻有景安試圖從背後抱住齊微,妄圖以此救駕。
但景安整個人矮矮胖胖,一下子就被齊微踹開,皇帝趁機繞開桌案,「嘩」的一聲取下殿內的佩劍,直指齊微,不出幾招,這劍刃就被架到了齊微纖細的脖子上。
若非他中毒初愈,否則又何以跟一個小姑娘過招,縱然沒有長劍,他空手亦可擊敗於她。
這時,殿外的禦前侍衛也衝到了殿中。
「哈哈哈哈哈哈……」
齊微絕望而又荒涼地慘笑起來,「齊微啊齊微,可憐你謀算半生,那麼多人都應你而死,你卻還是不能為父報仇!可笑啊!可悲啊!」
「為父報仇……」李舒窈懵道,「庶人齊桓不是自己誣陷謀害懷章太子才被貶為庶人、圈禁宅院,最終自己憂憤而亡嗎?與陛下何幹?」
「我父親才不是罪人!」齊微怒吼,直向皇帝冷冷笑道,「他齊越才是主謀,是他!是他算計懷章太子和我的父親!是他坐收漁翁之利!否則太後不會兵變為大伯報仇,我也不會將真相告訴太後、也不會如今冒著生命危險來刺殺他了!」
皇帝將利劍收回劍鞘,瞬間就有兩個禦前侍衛用劍繼續架住齊微。
眾人隻聽得齊越冷哼一聲,「不僅如此,連你的父親,朕的好二哥——他的死,也是朕一手策劃。」
「怎麼會……」齊微瞳孔都微微震動,身子也忍不住地顫抖起來。
「不然,你以為他為何會短命而亡?」齊越走到她身邊,看著她震驚的雙眸回答道,「那宅院裡大大小小的僕人都是朕的眼線,就連你父親最親近、最信任的人也是,他一日日為二哥服下緻使氣血兩虛的湯藥,又引導他在死前將真相告知於你,以至於讓你生出了為父報仇的心思。
你猜猜,朕明知道二哥知道當年的真相,從前為何又要讓你入宮侍奉太後?」
「是你……是你故意為之……」齊微神經接近崩潰,不敢解釋這個事實,「所以太後的兵變也在你計劃之中,是不是?」
「是。」
「可是你為什麼……」
「呵,」齊越冷笑道,「如今的局面,還沒能讓你看明白嗎?」
齊微愣住,反應過來後,她才凄婉地笑道,「是啊,太後和世家都被你除去了,你總算是得逞了,心裡一定萬分得意吧,皇帝陛下?」
齊越沒有搭理他,隻是沉思良久,對景安說道,「到底是皇室血脈,賜鴆酒,隨後將其交還家人便是。」
「是。」景安答應道,說罷,給了禦前侍衛一個眼神。侍衛看罷,便即刻就要拉走齊微。
「齊越,你殺兄弒母,喪盡人倫,你會遭報應的!總有一日,你的兒子也同樣會做出弒君殺兄的事情來!你等著!」
齊微掙紮著,大笑著,突然間,用盡全力拿起白刃,往脖子上一劃,鮮血順著傷口噴射而出,血腥味立刻四散開來,瀰漫在殿內的角角落落。齊微隨之也倒地不起,死不瞑目。
她死了。
那死魚般的眼睛中的那雙眸子散盡最後一絲魂魄,而那個目光最終指向的是曹蘅的身後——雙頰蒼白、氣若遊絲的舜華。
她就那樣被死不瞑目的齊微直勾勾地盯著,二人對視良久,舜華終是跪下下去,爬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為她合上雙眼。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她隻知道,這是她自己一能為她做的事情了。
她的臉上,眼中,嘴角,還殘留著齊微剛剛自刎時噴射而出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