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大字誓殺貼(2)
薑泥二話不說將手中古硯丟進白象池。
她不希望這方古硯被眼前家夥糟踐。
之所以對它格外上心,簡直化作她的心魔,不僅是它象征著西楚昔日盛世榮華的遺物,還有一個被她隱藏很深的秘密,北涼王府,她敢於表露憎恨的隻有兩人,除了位居榜首的徐鳳年,還有那個除了寫字和相貌便再無瑕疵的徐渭熊,當年在床上刺殺世子殿下無果,徐鳳年隻是扇了一記耳光,放了兩句狠話,徐渭熊卻千裡迢迢從上陰學宮趕回,將她投井,井水不及人高,淹不死人,卻暗無天日,更被那世間最惡毒心腸的女人雪上加霜覆上石闆,讓她在井底呆了足足三天三夜,出井後偶然得知徐渭熊書法糟糕,薑泥便開始自學苦練,沒筆沒硯,無妨,枝椏做筆,雨水雪水一切無根水,都可當作墨水,五歲前的提筆臨摹,早已記憶模糊,練到後來,薑泥隻管發洩心中情緒,一筆可寫數字,往往最後滿地字跡詭譎異常,與時下書法-正道背道而馳。
徐鳳年看了眼天色,道:“晚上我再喊你。
”
薑泥也不問什麽,就去茅屋前蹲著看最後幾眼菜圃,可見她嘴上硬氣,心底還是有些戀戀不舍。
徐鳳年喊道:“騎牛的,滾出來。
”
年輕師叔祖果真竄出來。
徐鳳年習以為常這鳥人的神出鬼沒,道:“你去準備些酒肉,一根用於書寫匾額的大錐,實在不行拿把掃帚都行,還有一桶墨汁,馬上去。
”
洪洗象納悶道:“世子殿下這是作甚?
”
徐鳳年笑道:“練字。
”
洪洗象恐慌道:“該不是去紫陽觀牆面上去寫字?
”
徐鳳年好言安慰道:“這種沒品的事情,本世子怎會去做。
”
洪洗象不確定道:“當真?
”
徐鳳年打賞了一個滾字。
洪洗象自求多福外,順便給紫陽觀祈福。
這位世子殿下可別整出妖蛾子了,紫陽觀百來號道士這些日子哪一個不是擔驚受怕,據說那位主持真人每晚都睡不好,天天去大師兄那邊倒苦水,懇求將那位不知何時興風作浪的混世魔王給請到別處。
徐鳳年等了半個時辰,等到洪洗象把東西扛來,便回到瀑布後調養生息,騎牛的帶來一壺香醇米酒,兩斤熟牛肉,一支半人高的巨大錐毫,一桶墨汁,很齊全。
徐鳳年真不知道這騎牛的每天到底在幹什麽,不是跑腿送飯就在水邊發呆,要麽就是放牛騎牛,怎麽修的天道?
如果修行天道是如此愜意輕松,徐鳳年都想去修習了。
十五月正圓。
空中掛著那麽個大銀盤,走夜路無需提燈籠,徐鳳年原本想拿夜明珠照路,免了。
喊上一直呆在菜圃當泥人的薑泥一同往山頂走。
紫陽觀躲過一劫,可憐武當三十六宮中的第一宮太虛宮就要遭殃了。
“夜色似微蟲,山勢如臥牛。
明月如繭素,裹我和薑泥。
”
徐鳳年詩興大發,即興做了首音律不齊的蹩腳五言詩,得意洋洋:“這首詩絕了。
小泥人,你覺得比較涼州士子那些呻吟詩詞如何?
”
幾乎所有重物都由她提著背著的薑泥連表情變化都欠奉一個。
徐鳳年帶著薑泥拾階而上,直奔大蓮花峰峰頂的太虛宮。
那裡有一個白玉廣場,最宜揮毫潑墨。
試問,哪個文人雅士敢在武當太虛宮前拿大錐寫鬥大字?
唯有世子殿下啊。
這才是大紈絝。
為惡鄉裡,成天隻知道做欺男霸女爬牆看紅杏的勾當,太小家子氣了。
到了太虛宮門前,山風拂面,遍體涼爽,徐鳳年讓薑泥把東西放在台階上,撕咬了一塊牛肉,坐著思量著如何下筆,是楷書還是行書,或者是隻在偷私下練過的草書?
是《浮屠寺碑》還是《黃州寒食帖》,或是《急章草》?
相比不逾矩的楷體,徐鳳年其實更鍾情草書,肆意放達,隻不過李義山說功力不到,遠未水到渠成的境界,不許世子殿下沾碰,是一件憾事。
太虛宮主殿屋頂鋪就孔雀藍琉璃瓦,正垂戧三脊以黃綠兩色作主樓空雕花,氣勢恢宏。
大簷飛翹,是天下聞名的大庚角簷。
徐鳳年起身去拿起大錐毫伸進水桶,搖晃了一下,還是沒想好要書寫什麽,書到用時方恨少,字到寫時才悔懶。
古人誠不欺我。
徐鳳年捧著大筆歎息複歎息,最終決定還是喝幾口酒,接著酒意說不定能寫出點好東西。
轉身後愣了愣,薑泥已經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從沒喝過酒的她頓時滿頰通紅,就像西楚皇宮內的桃花,傳聞西楚皇帝寵愛太平公主到了極點,小公主對著桃花詢問這滿院桃花有多重,皇帝便叫人摘下所有桃花,一斤一斤稱重過去。
徐鳳年悄悄歎氣,把大筆插入墨水桶,今天本就是想見識見識她的字。
當世草書雖已遠離隸草,卻仍是師父李義山所謂的章草,遠沒有達到李義山推崇的“規矩去盡,寫至末尾不識字”境界。
世上寥寥幾人,如兩禪寺的那個怪和尚,才能如國士李義山所說“悲歡離合、富貴窘窮、思慕、酣醉、不平、怨恨,動於心,成於字,方可與天地合。
”
隻見薑泥搖搖晃晃走向大筆水桶。
雙手捧起後,走到廣場中央,開始書寫。
那時候,徐鳳年才知道她笑的時候風景動人,她悲慟欲哭卻不哭的時候,更動人。
懷中筆走大龍。
宛如毫尖有鬼神。
大草兩百四十五字,一筆常有五六字。
以“西蜀月,山河亡。
東越月,山河亡。
大江頭,百姓苦,大江尾,百姓苦”開頭。
以“薑泥誓殺徐鳳年”結束。
她捧著大筆,坐在年字附近,一身墨汁,怔怔出神,淚流滿面。
徐鳳年坐在最高的台階上,喃喃自語:“好一篇《月下大庚角誓殺貼》。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