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6章 讓你終是求不得(21)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松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子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子兒媳是經常跑遠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家一次,到時候會結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帳。
做完了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逛蕩了,聽到哪家什麽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中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到過一隻鼓囊囊的棉布錢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子,碎銀子,很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那麽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
若是在城裡沒有收獲,就得往城外碰運氣,去河裡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松愜意又一本萬利,隻需要蹲在冰面上,於是她也去試過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讓孩子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並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少大方。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麽撒開腳丫子在胡笳城內歡快飛奔。
暮色中回到荒廢古寺,她手裡多了些菜葉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了,今天老天爺開眼,中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覺現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下的油水滋味,隻可惜她扒飯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著丟到門外。
夜色中,徐鳳年站在窗口,看到那個小丫頭對著一鍋炸知了,背對著他哼著一支小曲兒,“砍下頭顱來盛酒呀,挖出心肝來紅燒呀,抽筋剝皮來清蒸呀,滋味美-美的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徐鳳年哭笑不得,隻是當他看著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看著她的瘦弱背影,想象著她此時大概是很滿足的神情,對人對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軟的他開始覺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後不論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這個歲數啊。
徐鳳年歎了口氣,在石碑城還是一無所獲,照理說他就該立即返回北涼軍,可歸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這塊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這座古寺。
那小丫頭猛然轉過頭,看見了窗外的徐鳳年,愣了愣,接著繼續腮幫一動一動,吃著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饞都講究一個非時令不食,可窮人家,是不得不時令而食。
若擱在高門豪閥,油炸知了也算一道雖登不上台面卻也頗為俗中求雅的偏門菜肴。
小姑娘好奇問道:“你沒去石碑城?
”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卻又假裝大度說道:“餓了?
吃過飯沒?
沒吃過飯,我請你吃一頓?
”
徐鳳年笑著說道:“好啊。
”
小姑娘顯然很希望這個家夥回答一句吃過了,但她又不好改口,隻好苦兮兮朝徐鳳年招招手,鍋裡還有七隻炸知了,她往自己這邊撥了四隻,眼角餘光瞥了眼那家夥,又撥還給他一隻。
徐鳳年跟她面對面蹲著,拎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無味不說,還有種沒有調料殺味的土腥氣息,但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當初跟老黃走江湖的寒磣光景,不知不覺滿臉浮現笑意。
她自豪問道:“好吃吧?
”
徐鳳年點頭道:“好吃。
”
她一番天人交戰,拍了拍肚子,故作豪邁道:“我吃飽了,剩下的都給你吃。
”
徐鳳年吃掉四隻炸知了後,搖頭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餓。
”
她歪著腦袋問道:“真不吃?
”
徐鳳年嗯了一聲,趁著她吃炸知了的時候,環視四周,而小姑娘則借著機會打量他。
她拍拍手,問道:“想乘涼不?
”
看徐鳳年沒有反對,於是她帶著這個心底不討厭也不害怕的家夥,一大一小爬樹爬上屋頂,一起躺著看著星空。
她小聲問道:“你沒有家嗎?
”
徐鳳年後腦杓枕著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家還小啊,這麽大地兒,全都是我的呦。
”
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
小姑娘趕緊閉眼許願。
徐鳳年柔聲道:“許願啦?
什麽願望?
”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沒告訴過你嗎,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
徐鳳年望著那無比絢爛的夏日星空,輕聲道:“告訴你啊,其實許願不管說不說出口,有沒有跟別人說,都不靈的。
”
小姑娘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轉頭一臉憤然瞪著這個烏鴉嘴的家夥。
徐鳳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經驗之談,也許你不一樣。
”
兩兩沉默許久。
她突然開口問道:“你騎過馬嗎?
”
徐鳳年說道:“當然,很小很小就騎過馬了。
怎麽,你想騎馬?
”
她放低聲音一臉神秘道:“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馬,我爹有一萬匹馬,不,是十萬匹馬!
”
徐鳳年笑著調侃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十萬匹馬有多少嗎?
如果讓馬挨著馬奔跑,你從高處看去,馬背就像大地了。
”
她呢喃道:“這樣啊。
”
徐鳳年側過身躺著,看著她說道:“你請我吃了四隻炸知了,我可以答應你四個願望,比如你可以說讓我請你吃一隻雞腿,讓我給你一兩銀子什麽的,我會盡量滿足你,怎麽樣,我是不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客人?
”
小姑娘搖搖頭,一本正經說道:“我娘說過要待人以誠,那炸知了是我送給你吃的,又不是賣給你的。
再說了,真賣的話也賣不了一顆銅闆。
”
徐鳳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小丫頭沒有拒絕,不過也沒好臉色給徐鳳年,她突然歎了口氣,“我小時候……”
徐鳳年忍俊不禁打斷她的言語,“你現在也很小。
”
她瞪了眼,繼續說道:“小時候我娘親說過很南邊的南方,每到夏天,會有一種東西叫螢火蟲,飛來飛去,可漂亮了!
”
徐鳳年笑道:“對啊,那邊的詩人都喜歡叫它們宵燭、夜光或者景天之類的。
”
她眨巴眨巴著眼睛,閃亮閃亮的,好奇問道:“它們真的會發光嗎?
為什麽呢?
我問娘親,她不告訴我,說讓我問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訴我啊。
”
徐鳳年很認真回答道:“那是因為螢火蟲尾巴有光囊,發出黃綠色的熒光。
”
徐鳳年笑眯眯補充道:“你爹真夠小氣的,這也不告訴你。
”
她揚起拳頭,擺出一副再說我爹壞話我就打你啊的架勢。
小姑娘歎了口氣。
徐鳳年沒來由也跟著歎了口氣。
兩人繼續不說話。
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
自涼莽開戰以來,這四年中,看不完的戰火硝煙,聽不盡的戰鼓馬蹄,打不完的仗,殺不光的人。
也許將來史書會用波瀾壯觀四個字來形容這場戰爭,但作為身處其中的當局者,沒有誰能夠真正喘口氣。
徐鳳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徐驍差太多太多了。
領兵打仗是這樣。
當爹,更是這樣。
徐驍這個爹,留給他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三十萬鐵騎,給了他徐鳳年整整二十年時間的年少輕狂,在北涼,他這個世子殿下曾經比當太子還要逍遙。
這是所謂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而輪到他當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麽地方?
這是不是積惡之家必有餘殃?
耳畔傳來輕柔的嗓音,“想家啦?
”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
小丫頭有樣學樣模仿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斷斷續續哼著一支臨時新編的曲子,“螢火蟲啊螢火蟲,乖乖跟著我回家……”
反正顛來倒去,就一句歌詞。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歌聲的徐鳳年發現小姑娘已經沉沉睡去了。
怕她著涼,徐鳳年脫下袍子,動作輕柔,蓋在她身上。
徐鳳年看著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縮在溫暖袍子裡的小姑娘打著哈欠醒來,看到那人盤腿而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徐鳳年轉頭笑問道:“小丫頭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
她一臉不屑道:“不去。
”
興許是怕這麽乾脆利落地拒絕別人好意有些傷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亂瞎逛的。
”
徐鳳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髮,“沒關系,以後我再來找你玩。
”
“下次你來,能帶雞腿不?
”
“能。
”
“拉鉤?
”
“行啊。
”
大人小孩很鄭重其事地拉鉤。
徐鳳年的笑臉不變,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門方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