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4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八)(2)
徐鳳年啞口無言,不說心中所想,徐驍的確每次提起這個寒山寺的老和尚,都是一口一個老禿驢的,私下更給老主持取了個屠刀和尚的綽號。
當年那樁事情的大緻經過,徐鳳年年少時聽娘親說起過,法顯和尚出身豪閥世族,在西楚曾官至吏部員外郎,辭官掛印後先入了道門,卻不是在那大山名觀裡頭修行,而是挑了個僻遠小山頭結茅隱居多年,後來不知為何就皈依了佛門,據說與寒山寺上任主持有過一場辯論,在世人眼中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當上了主持,當年徐家鐵騎馳騁中原,馬蹄過處,戰火不斷,別說老百姓畏懼那頭出自東北的遼東虎,就是中原各國大軍主將都要談虎色變,唯獨法顯和尚拿著一本佛經孤身一人跑到了徐家軍營,要當時如日中天的人屠徐驍放下屠刀,如果不是吳素攔阻,這個和尚不說什麽人頭落地,恐怕少不了一頓棍棒伺候,有媳婦在旁盯著,徐驍隻好捏著鼻子接過那本佛經,心不在焉地跟那個和尚雞同鴨講地聊了幾句,然後就讓人趕緊禮送出營。
張隆景能夠當成五彩郡的張首輔,在一州之內都是數得著的富家翁,何等油滑,見縫插針說道:“大師,我家也有很多人是吃齋念佛的,最近需要做幾場佛事……”
耐心等到張隆景說完滴水不漏的那套措辭,老和尚這才緩緩開口道:“施主好意貧僧心領了,隻可惜在施主家做的,可不是佛事啊。
”
就在張隆景以為這件事情徹底黃了的的時候,不曾想老和尚話鋒一轉,笑眯眯道:“不過去還是要去的,萬一碰上有緣人呢?
”
袁左宗和徐偃兵面面相覷。
徐鳳年對此沒有什麽詫異神色,由衷惋惜道:“這次朝廷滅佛,原因複雜,我就不說這種糟心事了,但我真的希望大師能夠給更多人說佛法。
”
提燈吃力的老和尚換了一隻手提著油燈,心平氣和道:“貧僧說不說佛法是一事,說給多少人聽又是一事,有幾人聽進去佛法則又是一事。
這天下有無佛寺,有無佛像,有無佛經,有無僧人,甚至有無佛,有無西天,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
”
老和尚停頓片刻,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隻看眾生心中,有無那方寸地來擱置佛法,佛法在,寺在,僧在,佛在。
沒了佛法,哪怕天下眾生皆是僧人,又有何益?
”
徐鳳年點了點頭。
老和尚所說的這個道理有些大,但是大道理隻要有給人落腳之地,就是真道理。
老和尚嘴裡的於方寸地放佛法,就是極大和極小之間的棲息地。
以前徐鳳年痛惡誇誇其談的讀書人,厭煩那些測字蔔卦的算命先生,如今回想起來,大概都是因為受不了那種落不在實處的言語,尤其是前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好像是反正道理我已經說與你聽了,接下來如何做就是你的事情了。
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徐鳳年就對所謂的文人文臣意見頗大,隻是在世襲罔替前後,哪怕有過兩次入京不怎麽痛快的經歷,對離陽讀書人的印象卻越來越有所改觀,這其中有王祭酒,黃裳,韓谷子,齊陽龍等等,這些是對北涼並不一味敵視的大人物,當然還有張巨鹿桓溫這些對北涼一直存有削藩之心的廟堂砥柱,然後徐鳳年就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是不是等到年輕讀書人愈發年長,閱歷愈豐,一樣能夠成長為值得任何人敬佩的朝堂棟梁,一國風骨所在?
法顯和尚看了幾眼徐鳳年身邊人,收斂了和煦笑意,淡然問道:“徐施主,北涼已經揭竿而起,是要決心造反了?
”
徐鳳年搖頭道:“不造反。
”
戴著皮帽不穿袈裟故而不顯僧人身份的老和尚,有些訝異地哦了一聲,繼續問道:“王爺這是領旨平亂?
”
徐鳳年仍是搖頭道:“太安城的聖旨有是有,但我肯定見不到,大概現在臥病在床的兩淮道節度使蔡楠,和經略使韓林都已經收到聖旨了。
”
老和尚皺眉問道:“那麽廣陵道需要北涼騎軍幫朝廷大軍平叛?
”
徐鳳年繼續搖頭道:“不需要。
如果需要,我身後就不是一萬北涼騎軍,最少也該加上兩萬幽州步軍。
”
對話到了這裡,袁左宗眯起眼,殺機深重。
老和尚哦了一聲後,面無表情地接連問了三個問題:“北涼在不在離陽版圖?
北涼百姓是不是離陽子民?
北涼邊軍是不是離陽軍伍?
”
徐鳳年也是面無表情地點頭說道:“皆是。
”
提著那盞油燈的老和尚站在夜幕中,沉默許久,問道:“敢問北涼王,離陽三任皇帝,可有無道昏君?
”
徐鳳年笑了笑,“不但沒有,且不管徐趙兩家私怨,公允而言,憑心而論,離陽趙室三個皇帝,都是史書上屈指可數的有道明君,趙禮雄才偉略,猶勝離陽開國皇帝,趙惇治政之勤勉,容人之量,亦是千年罕見,趙篆志向高遠,卻無眼高手低之嫌,給他十年太平世道,天下定然海晏清平。
”
老和尚哂笑一聲,然後突然笑容消散,重重說道:“咄咄怪事!
”
徐鳳年雙手插袖緩緩道:“大師一定奇怪為何大師你作為西楚遺民,作為被封山毀寺不得不在山腳土地廟棲身的和尚,尚且能夠心平氣和看待如今世道,為何我徐鳳年堂堂西北藩王,會為一己之私帶兵南下?
”
老和尚凝視著這個年輕人,看他雙眼而不看臉,“王爺可是有難言之隱?
”
徐鳳年自嘲道:“有,但對所有人來說,不值一提。
”
老和尚輕輕提了提手中油燈,“當真不值一提?
貧僧年邁昏聵,不提油燈便認不清路,看不到人,見不著你,是不是同樣不值一提?
也許天底下所有人都是,恰恰貧僧此時此刻便不是。
”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和尚好似自言自語道:“這個世道很古怪,北涼那個貧瘠地兒,當年必須要徐家麾下的虎狼之師來守,必須是徐驍坐鎮才能震懾北莽,否則不說別人,就連顧劍棠也守不住,同時削藩是大勢所趨,若是徐家僥幸勝了北莽,再想削藩就難如登天,任你先後兩任北涼王本人如何想,難保那些嫡系心腹的部將推波助瀾,一心想要做從龍之臣做那扶龍之功,所以離陽趙室的皇帝,對北涼對徐家,就很為難,貴為天子,卻隻能任由文武百官和讀書人罵人,可北涼鐵騎就隻能是姓徐,雷打不動。
後來一個姓張的讀書人當了大官,就想出一個法子,讓北涼和北莽相互消耗,最好是魚死網破。
”
徐鳳年笑著說道:“對,在朝廷看來,就是狗咬狗。
”
老和尚瞥了眼年輕藩王。
徐鳳年坦然道:“若說是我徐家連累得朝廷不把北涼百姓當離陽百姓,我認,徐驍也認。
”
老和尚開始沉默。
徐鳳年站在那裡,有些出神,“退一步說,是我徐家害得北涼邊軍慷慨赴死,卻無法彰顯其勇烈,我也認。
”
一個年輕藩王一個年邁和尚,雙方言談到了這一步,老諜子下意識伸手按住腰間涼刀,但是袁左宗輕輕按住了老諜子的手臂,朝這個面露憤慨的老人搖了搖頭。
徐鳳年那袖子橫在身前,那些像個鄉間耕作的年輕青壯在和一個長輩嘮叨著莊稼收成,言語中沒有任何憤懣不平,更不會有半點壯懷激烈,就是拉著家常而已,就像是說天色將雨趕緊把曬谷場的糧食收了吧,今春多雨今年怎麽都該比去年多幾擔子米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