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0章 北涼織造(2)
漢子站起身後,竟然有些眼眶發紅,猶豫了一下,撓撓頭,竟有些靦腆,壯起膽子說道:“小的是錦州人氏,跟大將軍與殿下的老家差得也就三百裡路,不過小的離開遼東比大將軍晚了六七年,曾經在別的行伍裡頭混過,後來犯了事,走投無路才跟了大將軍,這麽多年都是跟褚將軍做事,也沒什麽功勞,都是些換了誰都可以做的苦勞,前些年娶了個媳婦,生了幾個小姑娘,今年初秋那會兒好不容易有了個帶把的小子,小的家裡不缺銀子,就想請殿下得閑時幫我家小子取個名,若是殿下忙不過來,就當小的沒說過這事。
”
徐鳳年輕聲道:“取名字有很多講究的,取不好會影響以後運勢,我很信這個,不太敢幫你兒子取名啊。
”
漢子本就沒抱什麽希望,也就談不上失望。
徐鳳年突然笑道:“不過徐驍不信這個,回頭我這趟去涼州,讓徐驍幫你兒子取個名,萬一取不好,或者是很難聽,你們當小名使喚也行。
”
漢子又要跪下,徐鳳年拉住他的手臂,無奈道:“行了,就算你多跪幾次,可我總不能就多給你兒子討要幾個名字,再說你兒子也用不著,名字又不是銀子,求一個多多益善。
”
漢子赧顏一笑,不複原先的精明謹慎,有些真誠的憨厚神態。
“離開後傳消息給龍晴郡的徐北枳,讓他來將軍府。
”
說完之後徐鳳年走到窗口附近,滿腔喜悅的漢子也就不再打攪世子殿下的思緒,無聲無息退出書房。
徐鳳年凝視著那盆呼延觀音“割愛”端來的鳳仙花,神遊萬裡。
離陽的強大在於一統中原之後,隨著老太師孫希濟以文臣之首的身份,率領一大幫西楚遺老歸順離陽,天下正統之爭就已完全塵埃落定,隻要朝廷願意用人才,那幾乎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這些人才各有專長,有人做專心道德文章立言,有人務實埋頭做事立功,更有大把的人在做髒活累活。
如果說離陽是良田萬畝,有資格去店大欺客,那北涼就是在一畝三分地上變花樣,師父李義山那麽多年真可謂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徐鳳年以前私下玩笑,不論是跟徐驍還算跟兩個姐姐,都說哪怕可以當皇帝,也打死不坐金鑾殿,就因為他那會兒就早早知道主政一方是何其艱辛,隻是真當自己開始親手布局,就感覺到哪怕他是北涼世子,想要做事,一樣是身處四四方方的牢籠之中,稍有動作,就會碰壁,這個牢籠是歷朝歷代的人物辛辛苦苦壘起來的東西,簡稱“規矩”。
徐鳳年回到書案提筆寫下結構松散的“隻告屍”三字,然後在隻字旁邊添加一個偏旁,補全了織字。
放下筆,徐鳳年縮手在袖內,走出書房,漫無目的穿廊過棟,在一座臨水小榭,撞見正在小榭內蹦蹦跳跳取暖的王綠亭,這家夥當年跟李翰林王雲舒,還有個在峨嵋郡為非作歹的公子哥,一起並稱陵州四霸,不說誰都無法輕視的王熙樺,但相比死氣沉沉的靈素王氏家主王貞律,徐鳳年對這個紫金王氏新主人的王綠亭,無疑要更感興趣。
因為世襲罔替,北涼如今處於一個不可避免的動蕩年代,一朝天子一朝臣,該落幕的已經落幕,該上位的尚未上位,很多家族都在跟隨大勢輾轉騰挪,隻是時間早晚不同,將種高門的鍾洪武讓獨子鍾澄心從文官路數,是求變。
己身為名士的王熙樺讓王雲舒走武將路數,也是求變。
不過這些大多數,畢竟都有個好爹,做事事半功倍,徐鳳年隻知紫金王氏已經好幾代人不出大才,原本以為王綠亭這一輩照樣會落魄下去,不曾想這次竟然有魄力來到將軍府邸,如果事後無功而返,第一個被經略使開刀收拾的對象,肯定不會是王熙樺和王貞律的兩個家族,而是根基不穩的紫金王氏,可想而知,年輕人王綠亭背負了不小的壓力。
看到世子殿下走近,王綠亭隻是轉頭一笑,繼續蹦跳不停。
徐鳳年站在王綠亭身邊,後者開口玩笑道:“知曉殿下是爽快人,綠亭就直話直說了,這次跟在兩位長輩屁股後頭來這兒,是跟殿下求賞賜來了,真是破釜沉舟啊,要是沒有一官半職的撈到手,回到了黃楠郡,可得被那幫老頭子戳脊梁骨,殿下行行好,就當可憐可憐王綠亭?
”
徐鳳年望向隻在“規矩”之內漣漪輕微的狹窄曲水,平靜道:“先說說看要什麽官,太大了,本世子可給不起。
太小了,本世子也拿不出手,要是糊弄你們紫金王氏,背後一樣要被那些老家夥唾沫淹死。
”
王綠亭爽朗笑道:“不大,北涼道織造,就這麽個官。
江南道那兩個織造局,那可是正四品的肥缺,咱們北涼的金縷織造局主官,才五品,反正老織造李息烽也幹了十二年,早就該退下來。
”
徐鳳年不動聲色說道:“五品不小了。
”
王綠亭果然臉皮奇厚,停下原地蹦躂的動靜,雙手捧著呵了一口霧氣,轉頭笑臉燦爛盯著世子殿下,“綠亭就知道要官很難,所以還有跟殿下買官的打算,紫金王氏願意拿出十八萬兩白銀,都是現銀,如果不夠,家族還有些珍奇古玩和字畫拓片,都能折算成銀兩,隻要殿下寬裕些時候,大概還能勉強再湊出十萬兩。
沒法子,比不得黃楠郡其餘三王那般財大氣粗,咱們紫金王氏窮呐。
”
徐鳳年坐在長椅上,朝王綠亭下按了按手,兩人靠柱對坐,徐鳳年笑道:“本世子可以十八萬兩銀子就賣你一個金縷織造,不過有個附加條件。
”
王綠亭笑道:“殿下,我那妹妹的確是出了名賢惠,可終究姿色中等,又有媒妁在身,殿下可千萬別打這個主意啊。
”
徐鳳年愣了愣,哭笑不得,微笑道:“你小子別跟本世子油嘴滑舌,說正經的,本世子知道你有個至交好友,出身寒門,在紫金王氏當塾師,理學巨匠姚白峰都說此人隻要願意考取功名,必是陵州解元,以及是西北兩道八州的會元,甚至摘下狀元,連中三元都有可能。
今年考取殿試三甲被賜同進士出身的黃楠郡魯裕元,好像就是受惠於你朋友的製藝之術,否則至多考過童試鄉試,別說殿試,就連會試都是奢望。
你要能說動此人出山,本世子就讓你當金縷織造,要是說不動,那你就老老實實回到紫金王氏。
”
王綠亭捧腹大笑。
徐鳳年無動於衷。
王綠亭止住笑,一臉奸詐道:“殿下請放心,這家夥已經被我強行綁架到城裡了,這就給殿下喊人去?
”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見,你跟他說一聲,過完年就來陵州州城待著,本世子有一頂官帽子白送給他。
”
王綠亭感慨唏噓道:“人比人氣死人啊,我還得傾家蕩產買官,這小子倒好。
”
徐鳳年突然說道:“你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長子,能成為紫金王氏的家主,想來很不容易。
”
王綠亭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卻也沒有故意正襟危坐,而是輕輕說道:“比起殿下,容易很多了。
”
徐鳳年笑道:“還沒當上官,就開始溜須拍馬了?
”
王綠亭又笑起來,“先熟悉熟悉,既然要寄人籬下,哪能不看人臉色。
以後殿下可要多給王綠亭阿諛奉承的機會啊。
”
徐鳳年打趣道:“那你得先跟褚祿山拜師學藝。
”
王綠亭欲言又止。
徐鳳年知道他是個聰明人,也就直說道:“知道你在想什麽,確實,褚祿山的馬屁不管是本世子還是外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從來都很膩味惡心,可有一點很多人都看不到,褚祿山隻對一個人如此,這叫從一而終,所以他跟經略使李大人都……”
說到這裡,徐鳳年停頓了一下,不再繼續說下去,站起身,徑直離開。
看似輕松閑適,其實一直暗中繃緊弓弦的王綠亭對於最後的異樣言語,起先沒有深思,反正得到了此行所想要的一切,還有所超出,如釋重負的同時,有些壓抑不住的興奮。
可當他後知後覺咀嚼出其中意味後,就有些遍體生寒,難道相鄰的那座府邸,隨著北涼的改天換地,宅子的主人也要跟著改名換姓?
(本章完)